外逃的生活 | 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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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5
2016年6月6日,高考的前一天。
一个北方人长相的大个子,穿过狭窄的坡路,走进重庆市九龙坡区的一栋老居民楼。二楼1室的门敞着,两三张麻将桌传出“哗哗”的洗牌声。他在客厅里找了个椅子坐下,没过多久,跟进来两个外地人,站在他面前,用山东口音问:
“你是淄博的吗?”
“是。”
“老乡嘛,你叫邢善学吗?”
他脸色一变,答道:“是。”
至此,中央追逃办“天网”行动缉捕的在逃职务犯罪嫌疑人邢善学,在潜逃二十年后终于落网。
截至2017年4月,山东检察机关共抓获、劝返在逃职务犯罪嫌疑人197人,其中境内185人,境外12人,包括中央督办的“百名红通人员”2人,“天网”行动在逃人员2人。
那么,在逃人员的生存状况又是如何?他们如何东躲西藏、隐姓埋名,以致惶惶不可终日?在追逃之路上,新科技手段又如何助力“天网”,将腐败分子绳之以法。近日,笔者辗转多地,行程近千公里,采访多名相关人员,了解追逃路上的一些人和事。
三十而“逃”,巨款不翼而飞
1966年,邢善学出生在淄博市卫固镇大河南村一个普通家庭,中专毕业后分配到本市工作,在中国石化第十建设公司做财务。工资不少,工作不忙,离家也近;之后娶妻、生子,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顺理成章,直到他被单位派往外地。
上世纪90年代,邢善学被公司派往石家庄,任炼油厂工程施工部会计,负责管理资金、账目。不知是公司的信任,还是工作安排的巧合,在这个项目部,会计和出纳都是他一个人。邢善学经常跑银行,每天经手的钱数以万计,以至业务员都认识他,成了银行的“熟客”。
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这一年,邢善学30岁,子曰“三十而立”,他却迎来命运的转折点,走向另一条滑坡路。
关于事情的诱因,邢善学认为是和项目经理有矛盾,互相看不惯,对方经常在工作中给他“穿小鞋”。孤身在石家庄,换了地方,背井离乡,不比淄博,他觉得新环境不舒服。
每日大量的钱财从手中过,贪财图利的欲望很快让他鬼迷心窍,“我就带钱跑了,他这个经理也罪责难逃。”邢善学觉得自己是“负气”携巨款而走。
事实上,“邢善学逃了二十年,也害了我二十年,这笔被他贪污的项目款,公司内部追责,每隔两三年就要调查一次,追究去向。”项目经理经常唠叨着,这是后话。
1996年5月9日,邢善学一口气开出了40万元支票,就当时来看,这是笔不小的数目,几乎提空了中国工商银行石家庄市石化办事处的现金,100元面值的钞票提没了,5元、10元面值的也被拿来凑数。
邢善学把钱塞进了准备好的密码箱,满满一箱放不下,只好把剩余的8万多元放在随身带的挎包里。他买了一张从石家庄到广州的机票,“越远越好,在仅有的几趟航班中,选择了广州。”携款潜逃后,他断绝了与父母、亲戚的任何联系。妻子很生气,认为他不负责任;家里人也恨他,说他给家族抹黑。
逍遥自在?东躲西藏?邢善学没想过潜逃之后的生活会是怎样。“我有钱了。”他只是这样安慰自己。但事实上,潜逃一开始,他就遇到一个“教训”,告诉他这条路不好走。
5月的广州,开始进入雨季,天气闷热起来。邢善学人生地不熟,先找了一家酒店住下。身携巨额贪污款,也不敢存银行,拎着钱到处走,又怕被人识破,于是便把密码箱留在宾馆,自己出去吃饭。可等再回来时,他发现门窗没有损坏,但是密码箱和钱不见了。
也许是因为密码箱在那个年代太招摇,早被人盯上了。但知道自己在逃的身份,邢善学不敢报案,只好咽下这个“哑巴亏”。
没办法,邢善学就在广州打工,养活自己。这期间,他认识了后来的同居女友朱晓辉,就跟她回了重庆老家定居。两人不停地折腾,跑过很多地方,去温州开过洗脚房,卖过衣服,也在陕西汉中做过小生意,但都不长久,买卖赚少亏多。
辗转各地,邢善学没有改过自己的姓名,但也从不使用身份证,无论出门距离远近,交通工具都只选汽车。后来,两人育有一子,孩子也随母姓朱。他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
躲了20多年,被大数据比对锁定位置
“在重庆发现邢善学的信息!有在公安机关接受治安处罚的记录!”2016年6月4日,淄博市张店区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四科副科长陈建峰还在外地办案,突然接到一项临时任务:和法警大队队长王涛一起奔赴重庆,对潜逃二十年的邢善学进行抓捕。
当天下午,陈建峰、王涛和两位公安民警赶到重庆,却被处理过邢善学的石坪桥派出所民警王小平告知:“你们怎么才来?这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原来,2015年12月17日,石坪桥派出所接到一女子报案,称被人打伤,该女子正是邢善学的同居女友朱晓辉。当天晚上,邢善学喝醉了酒,对朱晓辉随意殴打。民警将邢善学带到派出所,并在审讯过程中,按规定对他进行了指纹采集和血液样本提取。
第二天,清醒过来的邢善学,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他立即向民警道歉,承认错误,他表示做什么都行,只想尽快离开派出所。
翻阅半年前的出警记录,陈建峰等人找到了邢善学登记的住址。但当他们找到这个地址的时候,打开门的却不是邢善学,而是两名来重庆打工的女子。于是他们联系房东,房东表示,半年前曾把房子租给一个叫邢善学的人。
殴打事件后,邢善学似乎已经警觉,早早转移了住址,寻找邢善学的线索就这样中断了。
陈建峰等人再次返回石坪桥派出所,找到王小平,了解当时处理邢善学的详细经过,寻找与邢善学有关的蛛丝马迹。交谈中,陈建峰这才了解到,当时处理邢善学是因其与一长期同居女子朱晓辉发生矛盾,可是记录中只登记了邢善学的住址,没有关于她的更多信息。侦查人员决定对朱晓辉进行调查,凭着这个名字和王小平对她的印象,在身份信息系统发现了朱晓辉的住处信息。这给陈建峰等人带来一线希望,随即对朱晓辉的住处——重庆市九龙坡区一栋老居民楼进行布控和蹲守。但此时邢朱二人关系破裂,抓捕结果也未可知。
2016年6月7日,是高考开考的日子,参加考试的是学生,牵动的则是千千万万家长的心,邢善学就是其中之一。他与朱晓辉的孩子“很有出息,从小学习成绩优秀”,在市重点高中读高三。
即便与朱晓辉分开,不再有联系,高考的前一天,邢善学仍来到她和孩子住的地方,商量孩子考试的接送问题。这一点,连办案人员也未曾料到。
6月6日中午,经过39个小时不间断的蹲守后,陈建峰等人发现了一个可疑目标:高大的北方人长相,与20年前通缉令上的照片面部很像,此人很可能就是邢善学。锁定目标后,陈建峰和王涛跟随他进入老居民楼,当面询问,确认了他的身份。
邢善学见到办案人员,有些激动,但没有反抗,怕给孩子造成不好的影响,不想让孩子看见他戴手铐的一幕。当天下午,办案人员依法对邢善学采取刑事拘留强制措施。6月7日,邢善学被安全押解至淄博。
在淄博市看守所里,邢善学说,孩子有出息,要高考,不舍得跑。后来他又说,躲了20多年,实在跑累了。
9月26日,淄博市张店区法院对邢善学以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罚金2万元,并追缴违法所得40万元。服刑入狱体检时,从潜逃后就没去过医院的邢善学,很多医学设备不知道怎么用,感到新奇,这些年他对外界变化几乎一无所知。20年来,他像寄居蟹一样把自己藏起来,避开使用身份证的一切公共场所。
全省检察机关开展追逃专项工作后,因邢善学涉嫌犯罪数额巨大,且被中央追逃办列为“天网”行动缉捕对象,淄博市检察院成立追逃小组,并联系公安机关,梳理筛选在逃人员信息库,逐一进行大数据比对,因此确定其在重庆公安机关曾受过治安处罚。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在追捕过程中,现代化科技手段成为最重要的辅助手段之一。
因邢善学受过治安处罚,通过现代科技手段可以快速将他确定位置,但如果潜逃的犯罪嫌疑人一直隐匿不露,茫茫人海中又如何寻找?在莒南县干警抓获两名潜逃犯罪嫌疑人过程中,更复杂、更繁琐的通讯手段追踪起了关键作用。
刘华东,1973年生于莒南县,中国建设银行莒南支行十泉路储蓄所原副主任。1998年12月至1999年7月,刘华东利用职务之便,采用收入少记账、涂改单据、虚设账户等手段,先后11次截留和转出莒南县机关事业单位社会保险事业处存在该行的劳动保险统筹金95万余元,予以侵吞。1999年7月11日,刘华东、鲁丽丽夫妇携款潜逃。
潜逃17年,音信全无,这嫌犯可咋抓?2016年初,接到任务的莒南县检察院反贪局局长葛为星,不得不带着追逃小组重新找线索。
“逃犯是夫妻俩,又出逃多年,戒备心理有所减轻。”葛为星认为,女性有恋家心理,很可能会和家里联系。追逃小组决定重点关注其娘家人。
刘华东岳父母家住临港经济开发区壮岗镇,侦查人员从镇党委及包片干部处了解到他们的近况,发现刘华东岳父母上了年纪,基本不使用手机。家里还有个弟弟鲁大元,调查中发现他的户口在本地,但和妻子常年在新疆打工,未能获得有效信息。
此时临近年关,追逃小组改变策略,决定在刘华东岳父母家附近“守株待兔”,可从除夕到初三守了三天,仍未发现刘华东夫妇的踪影。别无他法,还得去找鲁大元!春节假期还没结束,追逃小组奔赴新疆,尝试通过鲁大元夫妇调查其他信息。
正月初六,新疆阿勒泰地区大雪。千里冰封,寒风刺骨,葛为星和追逃小组成员张永昌连续两夜,在鲁大元租住的乌鲁木齐市某小区蹲点守候,但还是没有发现嫌疑人行踪。其间,经过多方奔走,综合分析调查来的各类信息,断定他与刘华东夫妇无联系,也基本排除了刘华东夫妇通过投靠他藏匿在新疆的可能性。
回到莒南,侦查继续。2月23日,追逃小组调查了解到,在1999年案发时,刘华东的家人有意隐瞒了一个主要的社会关系:刘华东还有一个亲大姐。为此,侦查人员通过搜索,锁定了与刘华东大姐频繁联系的两个威海人孙小伟和王波,追逃小组看到了抓获犯罪嫌疑人的曙光,立即赴威海追逃。侦查人员怀疑刘华东夫妇已经改名换姓,想通过关联信息查询,进一步确定孙小伟和王波到底是不是犯罪嫌疑人。查询发现,虽然孙小伟和王波的户口不在一起,登记住址亦不相同,但二人年龄与刘华东夫妇相仿。
为避免暴露踪迹故意将户口分立?还是孙小伟与王波压根不是犯罪嫌疑人,甚至连一家人都不是?为免打草惊蛇,侦查人员先不接触两人,而是在有关部门展开了调查,发现二人名下没有共同房产,但二人确实为夫妻关系!既然是夫妻,为什么户口分立,房产(婚后购买)不登记为夫妇共有呢?这无疑又增大了二人的嫌疑。随后,侦查人员通过对二人进行跟踪,发现他们的身高等体貌特征明显与犯罪嫌疑人不符,且为威海市环翠区当地居民,最终才排除二人的嫌疑。
重山复水,又回到原点。难道孙小伟真的与该案毫无瓜葛?侦查人员决定再次扩大查询范围,又通过技术查询得知,孙小伟系通讯营业厅业务员,经常为他人办理手机通讯业务,而将其登记在自己名下!
柳暗花明,追逃小组分析判断,很可能是犯罪嫌疑人借用孙小伟身份办理过手机业务!通过追踪,追逃小组将目标锁定在荣成市寻山镇一带,而非市区。寻山镇一带地处偏远沿海,犯罪嫌疑人选择此地藏匿的可能性非常大。据此,目标确定是刘华东夫妇的可能性骤增。
锁定目标之后,在威海市公安人员帮助下,锁定藏匿地点就在荣成市寻山镇青鱼滩村附近。从莒南到乌鲁木齐,到威海,再到荣成……如今,抓捕时机已到。
抓捕中,刘华东夫妇没有反抗,不约而同地说:“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不生活在阳光下,什么都干不成
1999年7月11日,刘华东二哥把刘华东夫妇送到汽车站。这一幕有些讽刺,刘华东觉得是二哥把他引到错误之路,又把他送上逃亡之路。
五年前,同样是7月,刘华东从常州财经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中国建设银行莒南支行工作,“工作很顺利,在得到领导和同事信任的同时,取得了点成绩”。
1996年前后,刘华东二哥的陶瓷厂油石分厂经营不善,因欠账和别人产生纠纷,受到生命威胁。情急之下,父亲和二哥找到刘华东筹款,说他上学期间,得到过二哥的资助,现在应该“报答”。刘华东在煽动下答应,他知道当时人员配给和电算化不足,都是人工记账,没有监督,就耍起小聪明,动了“用公款”的心思。
一天,机关事业单位社会保险事业处打电话让其过去收款,刘华东就独自前去收款,共四万余元,他把四万元截留,把零头记入账本,然后拿了钱帮二哥还账。
人算不如天算。二哥的厂子没有起死回生,窟窿却越来越大,刘华东陷入了一个无底洞,他拢了拢,先后10次的截留劳动保险统筹金,数额已经达到“恐怖的40万元”。此时,社会保险事业处要求把资金回归总账,审计局也要对各单位包括银行系统进行审计。
事情要败露,刘华东很着急。这一次,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余的55万余元都弄出来,幻想着出去赚了钱再归还银行。于是,刘华东又琢磨了一个伎俩:他虚设了一个叫“杜云”的账户,把“劳动社会保障局”中“社会”二字写的像“杜云”,很快侵吞掉这笔钱。
和二哥告别以后,刘华东和鲁丽丽先到了北京,后辗转到过大连、哈尔滨、呼伦贝尔、扎兰屯和齐齐哈尔,但这些地方都人生地不熟,无法久留,1998年8月流落到与老家口音相差不大的威海。
逃跑期间,刘华东和鲁丽丽担惊受怕,不停地换名字。1999年8月,他以程守全的名字在威海市环翠区租住,为洗白身份,先后伪造了“程云”“王士香”“鲁丽”“汤祎”4个假身份证和一个叫“程云”的假军官证。
到威海之后,17年来刘华东再没有离开过这里,没有坐过火车、轮船、飞机,没有住过宾馆,没有以自己真实身份到银行取过钱,没有自己的房子和车辆。
2004年,刘华东卖水产药品时认识了孙小伟,当时孙小伟在通讯公司干业务员,就用他的名字办了电话卡。但刘华东平时都将手机放在静音上,后期除了与大姐有过几次联系外,与其他亲人几乎断绝了联系,就连父亲去世都没敢回家奔丧。后来妻子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想和刘华东离婚,但又怕留下蛛丝马迹被抓获,只好得过且过。
背井离乡、东躲西藏的犯罪嫌疑人身份使刘华东寝食难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几年时间就变成光头。夫妻俩也不敢要孩子,直到2007年,女儿陶陶才出生。孩子没有户口,刘华东又通过网上交易,花5000元落在吉林白山市某农村一户素不相识的刘姓人家名下。
随着女儿的降生,刘华东夫妇的生活压力越来越大,这期间,他们炒过股,还做过一些小生意,但在犯罪的阴影下,每次都血本无归。2013年以后,刘华东又开起饭店,但遇到吃饭不给钱的,或者因食品质量闹纠纷,发生争吵,他也不敢求助,怕“暴露”,吃了亏也没保证。他看明白了,不生活在阳光下,干什么都不成功。后来索性关了小餐馆,在荣成靠给人联系海鲜货源来维持生计,鲁丽丽则进入当地一家冷藏厂打零工补贴家用,日子过得拮据,直到被抓捕的这一天。
2016年3月8日下午,刘华东在家里睡觉,房间的窗户常年用窗帘遮挡,像一间暗房。在房门打开的一刹那,刘华东蒙着被子藏在炕上,侦查人员以为他又逃了,掀开被子才看到那瘦削的身影。
追逃小组在刘华东家里进行简短的问话,过了一会,刘华东女儿陶陶放学回来,看见家里来了好多人,小脸略显兴奋。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而来,只知道家里好久没有客人了,开心地拿着零食给叔叔吃,在场的人看着心酸。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亘古不变。”3月10日,刘华东在交待材料中写道。7月12日,莒南县法院对刘华东以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零十个月,罚金50万元,退赔赃款950826.82元。机关算尽,反误了大好前程;东躲西藏,潜逃之路却不可终日,回头才是岸。无论是邢善学、刘华东,还是其他在逃职务犯罪嫌疑人,都难逃法网。
(除邢善学、刘华东、鲁丽丽及办案人员,文中名字均为化名。原载于《大众日报》2017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