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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独立出品【文化热点】
文 | 细拉
播音 | 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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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岁的李宗盛发现,父子关系这个他“敷衍了半生的命题”越老越难逃避,父爱创伤成为他一生的“咒语”。他唱道:“那个以前的小李,曾经有多傻呢?先是担心自己没出息,然后费尽心机想有惊喜。等到好像终于活明白了,已来不及。”他需要“和逝去的父亲讲和”。
“比起母亲的总是忧心忡忡,他更像是个若无其事的旁观者,刻意拘谨的旁观者,”中国流行乐坛大哥级人物,六十一岁的李宗盛在《新写的旧歌》中这么回忆起自己的父亲。
在李宗盛记忆中,母亲至少通过“忧心忡忡”在情感上参与进自己的生命,而父亲之于他却似乎连情感的参与都难以觉察,更像是同居一室的陌路人。
“父亲要我在家里帮忙送瓦斯”
年轻时的李宗盛太过于忙碌,可能很少反思和父亲的关系给他带来的影响,“只记得我很着急,那些年只顾自己,虽然我的追求他无能也无力参与。” 如今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李宗盛在回顾人生的时候却猛然发现自己如同中了“咒语”一般,父子关系这个他“敷衍了半生的命题”越老越无法逃避。父亲对于李宗盛来说如同“若无其事的旁观者”,而李宗盛自己几乎从未以父亲作为创作的主题。
李宗盛说自己并非藉着歌埋怨父亲,甚至也不是表达对父亲的思念,步入老年的他其实最想的是理解自己。但为了理解自己,他发现最不能绕过的一个人就是父亲。在自己的成长中,父亲好像是永远缺席的那一个人,然而,“缺席”并不等于没有影响力,相反,李宗盛发现,事实上父亲的缺席以另一种形式影响着自己的一生。
李爸爸是瓦斯行老板,李宗盛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中学时代学习成绩很差,中考甚至两次落榜。后来姐姐带着他四处报考,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学校。最终,当他好不容易上了私立工专之后,花了7年的时间将就着完成了别人5年就可以完成的课程。
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李宗盛回忆起这段往事还心有余悸:“我一直是个学习很差的孩子。十几年的学龄生涯其实只是一个不断被告知不会有出息的过程。可想而知写出来的东西经常不合标准答案,是错的,是会被老师体罚的。往往当手上握着一支笔的时候,潜意识里意味着将要面对的是挫败和指责。”他继续说道,“其实家里对我能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有出息的人,这个事情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在他早期的歌《阿宗三件事》中,李宗盛谈到即使他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音乐梦想,却仍然需要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我是一个瓦斯行老板之子,在还没证实我有独立赚钱的本事以前,我的父亲要我在家里帮忙送瓦斯。”
终其一生,李宗盛都鲜有听到过父亲的“嘉许”,因此他所做的一切都好像要获得父亲的肯定。他在歌中唱道:“那个以前的小李,曾经有多傻呢?先是担心自己没出息,然后费尽心机想有惊喜。等到好像终于活明白了,已来不及。他不等你,已来不及。”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原来那个在他人生中一直缺席的父亲才是对他影响最深的人,而他所需要的是“和逝去的父亲讲和”。
父爱为何总是让儿女无法感觉到?
李宗盛猜想他应该不是特例,“我相信不只有我,在回忆时觉得吃力。两个男人极有可能终其一生只是长得像而已”。李宗盛唱出很多人心中的痛处。他选择“原谅”父亲,不打算继续接受父亲评价的捆绑。在歌中他想象父亲其实对自己的成就非常赞赏,之所以从没有听过父亲的亲口嘉许,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太着急,让父亲找不到当面肯定的机会。
和李宗盛有同感的还有香港的作词人黄伟文,他是陈奕迅经典歌曲《单车》的词作者。这首歌如今被奉为歌唱父爱的经典曲目,不过黄伟文在接受媒体专访时却表示这首歌想表达的不仅是感恩和善意,更多是对“父爱无言”的怨怼与控诉。
黄伟文在歌中质问,假如父亲真爱自己的儿女,为什么这么伟大的父爱却总是让儿女无法感觉到?为什么父亲不愿表达对子女的爱,无论是通过言语或拥抱?黄伟文抓住一个令人心痛的细节,就是孩子时的他只有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时,才有机会抱紧爸爸的后背,体验一丝父爱的温度。黄伟文将人生描述为“荒野”,而在这缺乏安全感,容易迷失的荒野中,单车后座上的拥抱是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唯一的爱的表示。
黄伟文特别强调说:“我写的歌词,或许半个香港都唱过。然而,出道十年,写了九百首歌,我的爸爸妈妈,甚至弟弟,从未亲口赞过一句好。所以,我只能更努力更努力地写,希望除了爸爸妈妈以外的所有人都喜欢。我真的别无选择了。”
成功不过是片刻的强心剂
从未得到父亲肯定的远不止李宗盛和黄伟文,著名作家卡夫卡同样从未从父亲那里得到过“一句和善的话、一次不动声色的引导、一个鼓励的眼神”,相反,父亲“按自己被塑造的方式来塑造孩子,即通过力量、大叫大嚷和发脾气”。卡夫卡提醒父亲说,即使父亲真的爱自己的儿子,也不要指望年幼的孩子能“具有坚韧的耐心和无畏的勇气,都能一直寻觅,直至得到你的慈爱。”
1919年,36岁的卡夫卡写给父亲一封三万多字的“控诉信”。他让母亲转交,可惜母亲没有让父亲见到这封信。在父亲眼中,他和卡夫卡的关系是:自己一辈子含辛茹苦,为儿女们牺牲了一切,因而卡夫卡一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享有充分的自由,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愁吃穿,什么也不用操心。
父亲就是卡夫卡的终极法庭,在这个这终极法庭中,法官通过“咒骂、威吓、讽刺、狞笑”给儿子下达了终审判决,结果“我在你面前失去了自信,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内疚”。不堪重负的卡夫卡最大的渴望就是逃离,“只要稍微会使我想到你的事,我都避之惟恐不及……我要想逃离你,就得逃离这个家,甚至逃离母亲。”
然而真的能逃掉吗?卡夫卡越想逃离,就越发现自己始终活在父亲的阴影下。卡夫卡开始写作,他觉得在写作中,似乎获得了某种独立性,但他形象地比喻这种独立就像“虫子,它的后半截身子被一只脚踩着,它用前半截身子挣脱开,挣扎着爬向一边”,自由只是一种错觉。
卡夫卡说:“我并不自由,境况最佳时也还是不自由。我的写作都围绕着你,我写作时不过是在哭诉我无法扑在你怀里哭诉的话。这是有意拖长的与你的诀别,只不过,这诀别虽是你逼出来的,却按我所确定的方向进行着。但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之所以还值得一提,仅仅因为它发生在我的生活中了……还因为它在我的童年时作为预感,后来作为希望,再后来作为绝望主宰着我的生活,操纵着——可以说它又是你的化身——我的几个小决定。”
卡夫卡列举了父亲的阴影如何影响他的职业和婚姻等等人生抉择。无论怎样的成功都无法挽回他失落的自信,因为父亲的法庭已经对他宣判过了:“难道我还相信自己能获得一份真正的职业吗?我的自我评价取决于你的程度远远大于任何别的因素,比如外在的成功。这种成功不过是片刻的强心剂罢了,而在另一边,你的砝码却总是往下拽我,力量强多了。”
解除缠绕一生的咒语
成功无法弥补卡夫卡自我形象低落的问题,因为他的病源在父亲那里。作为一个犹太人,卡夫卡曾经寄希望于犹太教。他对父亲说:“这里涉及的犹太教毕竟是你的犹太教,也就是说我俩有可能由此建立起新关系。”卡夫卡希望可以与父亲“彼此携手从那儿走出来”,但接着他就发现事与愿违,“我从你那儿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犹太教啊!”卡夫卡最终在信仰中也没能找到与父亲和好的可能。
犹太信仰中的确有医治“父亲创伤”的资源。犹太人的祖先雅各就是一个例子。他从小就不被父亲以撒喜爱,哥哥以扫是父亲的最爱。旧约记载了雅各用尽手段想要博得父亲的“祝福”:先是趁着以扫饿得头昏脑胀时用红豆汤换了他的长子名分,然后又假扮成哥哥的样子骗取父亲的祝福。
《圣经》并没有描写雅各站在父亲床前聆听祝福时的心情,难道他不清楚无论父亲的祝福多么好听,其实他是对以扫说的吗?还是他被父亲冷落到一个程度,即使在假冒中得到父亲对自己片刻和颜悦色的关注,就已心满意足?
欺骗让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为了躲避哥哥的追杀,雅各只得亡命他乡,并疯狂地爱上一个女人拉结。美国牧师提摩太·凯勒的解释是:“因为雅各的生命是空虚的。他从未得着父亲的爱,又失去了爱他的母亲的爱……他把心中所渴望的人生意义、肯定和接纳,都放在拉结身上了。”从此雅各又开始了在婚姻情感上的跌宕起伏。
事实上,和拉结的爱情修成正果后,雅各并没有停下寻找“祝福”的脚步。他想要更多,很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的“祝福”是什么。无论爱情还是事业都无法医治父爱缺失的后遗症。想必经历三次婚姻的李宗盛也同意这点。我们不必惊讶相隔几千年,李宗盛怎么会和雅各的遭遇如此雷同,再也没有机会听见父亲的认可,没有机会与父亲和好,因为人类在家庭关系中的情感需要和情感模式几乎没有变化。
雅各终于决定坦诚面对生命里的缺失,回到父亲生养他的地方。在充满恐惧回乡路上,他遇见了上帝。《圣经》说,上帝来与他摔跤。他一生都在与自己爱的缺失、自我价值的缺失、安全感的缺失摔跤。
在李宗盛的歌里,他说父亲给他的影响好像“咒语”,让他一生没能逃脱出去;黄伟文的歌用了“荒野”这个词;而卡夫卡将自己比作被人踩住一半身子的“虫子”。无论是咒语、荒野还是虫子,所表达的其实和“摔跤”类似,这些男人一生都在与父亲的阴影搏斗着,希望“打败”父亲,成为自己。
当雅各终于得到上帝的赐福之后,他再也没有去别的地方寻找祝福。所有在人那里被亏欠的,上帝的爱都补足了,因为神就是爱。此后雅各开始成为一个能够祝福别人的人。
一位在父亲的暴力下长大、后来成为基督徒的男孩,在《希望就在转角处》一书中回忆:“父亲经常无故发怒,打骂母亲。我非常看不起他,甚至恨恶他。”直到父亲身患癌症,男孩出于责任去照顾父亲。
父亲去世后,“我不敢想他的音容笑貌,只要一想起就哭,心中隐隐作痛”。这些情绪让他难以理解,“我怎么会想念他,舍不得他呢?”
原来上帝已经悄悄挪去他心里对父亲的苦毒,帮助他饶恕和接纳父亲。“我打开电脑,父亲生日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他刚患肺癌时拍的,是我唯一一次给父亲过生日。父亲去世半年来,我从不敢看他的任何遗物和照片,因为每每见到他的遗物或照片,就泪流不止,伴有胸闷心疼的感觉。这是我首次仔细端详他的照片,我感到一份亲切感和温暖感油然而生,缓缓流进心窝,溢满胸间!不再悲痛,不再流泪叹气,也没有心疼胸闷,以前对父亲的苦毒和恨恶完全没有了!”
李宗盛在他的歌里遗憾地唱道:“我只顾卑微地喘息,甚至没有陪他失去呼吸。”世界上的确有许多父母不知道如何爱,与其在歌里怀念,把创伤写到极致,不如勇敢地将目光转向天上那位完美的父亲,踏上那条回乡之路、与父亲和解之路。父爱缺失的“咒语”,才可能被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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