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寄语
“田野”不仅仅是一种方法的代名词,更是无数次“遇见”的开始。他们在田野中遇见难忘的人,遇见有趣的事,遇见学科的反思,遇见自我的成长……一个又一个记忆深刻的瞬间汇成了他们笔下的“田野高光时刻”。在这里,既有从陌生走向熟悉的温情互动,也有象牙塔之外的社会百态,更有饱含学科情怀的深刻反思。
今天【原创】版块会继续为读者展出“我的田野高光时刻”暑期征文比赛优秀奖作品,同为“遇见新鲜事”系列第二篇文章。
当田野超越文字,与镜头相遇,又会带来怎样的“惊喜”?精彩的民族志纪录片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且跟着镜头背后的人一起感受镜头与田野相遇时所经历的“精彩”与“狼狈”。
“【遇见】新鲜事 ”
《摄像机受难记:羊毛加身与鸡血淋头》
作者 | 黄钰晴(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
作为一个携带摄像机下田野的影视人类学学生,我把摄像机视为自己的命根子。毕竟,摄像机是我们观察的“眼睛”与写作的“笔”,在观察式电影理论中,摄像机应当像是人类学家身体的一部分,与他/她一起进行参与观察。
但命根子也躲不过田野里的风风雨雨。如果一台摄影机会说话,它大概率会对人类学学生发出拒绝的惨烈呼叫。
让·鲁什(法国纪录片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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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冬天,我在祁连山与阿尔金山的交界区域做田野,跟随房东大哥和他的同事在山上数羊。这是我头一次现场目睹哈萨克牧人如何清点羊群数目,他们先把羊赶到山边,然后分几个方向站人,把羊兜住,只留一个出口。然后有人在羊群后方一声呼啸,羊群受惊,就开始往那唯一的出口逃窜,站在出口上的人便开始清点。
“是1234这样地数吗?”我问Bawl哥。
“是一对一对地数。”Bawl哥说,这是有经验的数法,没经验的人一只一只数,是完全数不过来的嘛。
当地的羊群
确实是数不过来,我看着那些养了一冬天膘的小肥羊向着出口拼尽全力地狂奔,时速大概可以赶超房东大哥家的皮卡,几只羊经过出口时高高跃起,后面的羊看见了,也跟着全力起跳,仿佛花式跳高比赛现场。不到三分钟,六七百只羊跑了个干净。
但是他们数的时候实际上对精确的数字也没有什么要求,数完了几个人核对各自数的数量。
Yertay哥:762个。
Bawl哥:750个。
房东大哥:732个?
最后他们大概了一下,取了个中间数,决定羊就是那个数了。这派头几乎可以赶超他们定时间的架势——如果你问一个哈萨克人一个活动几点开始,他会漫不经心地告诉你:“啊,大概两点。”等到两点到了,你会发现全世界可能就你一个人关心这个活动。如果你硬是要问具体时间,你就要承担惹恼对方的风险,确定具体时间是不吉利的。如果一件事非得有个具体时限,那十有八九是不祥的征兆。
他们大多数时候让我当桩子:“你就站那儿,羊就不过来了。”或者是:“不要去出口那里,羊吓的不敢走了。”
我的存在位置,显然是以羊为基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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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我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某一侧当兜羊的桩子,透过摄影机的取景器观察周围有没有什么值得拍摄的,忽然发现有只羊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内心咯噔了一下:这小样子,不会是欺负我是外地人吧?
果然,羊开始向我走过来。我跺了跺脚试图恐吓它们,但已经晚了。我看见一只羊冲着我的镜头直勾勾地冲了过来,我吓得把摄影机一举,发现羊擦着我从我身边一只接一只荡了过去。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我已经陷入了羊的包围圈,前后左右全是羊。我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我,然后像洪水一样朝着另一个方向流去。
我听见远远传来了兜羊伙伴们的呼喊:“小黄!拦一下!”
我手忙脚乱,兜了左边右边的跑了,赶右边嘛左边的跑了。我撒开腿追头羊去,轰地一下,羊跑得更快了。急的Bawl哥他们拼命喊:“不要跑,不要跑!”等到鸣金收兵的时候,我发现我的镜头替我接收了今日的战利品,一堆土和几根羊毛。
大型赶羊现场
反正做人类学学生的镜头,什么东西没吃过。我安慰我可怜的小摄像机。毕竟它跟着我吃过泥塘里鱼翻出来的泥水点子,吃过巴丹吉林沙漠的土坷垃子,秉承着“如果你拍的不够好那肯定是不够近”的自残原则,四处茹毛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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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更接近光荣的一瞬间是另一个初夏,我带着它和导师还有几个师兄弟一同进入祁连山东部的一个农耕村庄D湾,对当地民间信仰与节日仪式进行调研,除了搜集资料之外,我们要将当地的六月六庙会仪式拍摄下来。
仪式现场
D湾初夏的气温简直是喜怒无常。庙会的第一天晴空万里,晒得所有人脸上都泛着古铜色。此后就开始下雨,气温跌到了10°C上下。庙会的第二天晚上,雨水落了一个傍晚,整个D湾都笼罩在寒冷的黑夜中。当时仪式活动正告一段落,我冻得实在不行了,钻进了厨房,蜷在灶边打算烤烤火。
这时,外面响起了锣鼓声,新一阶段的仪式又开始了。这一段是要慰藉灶神,进入厨房驱邪。起首的Z法师提着锣边敲打着进了厨房。同行的小伙伴对我作了一个手势,灶台那里缺个机位呢。
我于是艰难地挪过巨大的锅炉,在狭窄的灶台里侧勉强寻了一个可以放我的角落蹲下。装着第二天全村人的烧猪肉的大锅在我身边呼啦啦地响,冒着喷香的热气。不一会儿,法师转到了大锅前,开始唱诵敬神与驱邪的祷辞,手里提着一只公鸡。
我一动不动地蹲在角落里。镜头里法师的脸肃穆又明亮,他一边唱一边拿手在鸡脖子上比划来比划去的。我忽然有点紧张,按照仪式流程,他这会儿眼看就要杀鸡祭神了。我进来的时候怎么忘了这件事?——我的镜头离那只鸡,大概也就半米。但这会儿我要逃离那个角落就有点艰难了,后面是板材房的墙,左边是滚烫的煮肉锅,右边是一垛的白菜。而且根据民族志影像的拍摄原则,我和我的摄像机应该尽可能不干扰拍摄对象活动。所以这时候,我就应该把自己当成墙上的苍蝇,不对,是角落里的一垛白菜,一动都不应该动。
“白菜”还没来得及再紧张一会儿,就看到法师拎起酒瓶喝了一口,冲着锅边的角落“噗”地喷过来。嗯,锅边的角落,就是我。我满头都是凉飕飕的酒星子,酒的水滴在镜头上形成了薄薄的一些水雾。很好,酒也腌过了,可以下主菜了。法师提起鸡,一口咬在鸡脖子上,又张开嘴,对着角落怒喷了一口鸡血。
你大概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我和我的摄像机也一起承受了这个角落的鸡血。带着毛的那种。然后那只鸡带着血,在我的头顶划出一条弧线,飞进了雨夜里——这是后来导师描述给我听的,当时我直愣愣地蹲着,保持着我最后一点职业操守:在用镜头看完最后一点仪式过程之前,不能动。
虽然我人已经走神了,内心充满了各种“这只鸡会不会有禽流感?”“现在把我扔进锅里连调料都省了——有酒有醋有鸡血,说不定法师把鸡肉都咬下来了”……但镜头此刻是我最忠诚的朋友,或者说它才是真正的人类学家。它依然稳如泰山,带着酒、鸡血和鸡毛,冷静地观摩着法师的每一个动作。
法师穿衣
法师让厨师反复翻动锅里的肉,然后念诵祝词,大意是希望食物丰盛之类云云。等到这一阶段仪式结束,我从厨房里钻出来,导师和师兄弟们看着我哈哈大笑。“太好了,那个仪式关键部分你一定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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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出鸡血淋头竟然成了我那一次田野的高光。大概是鸡血真的有避邪祈福功效。在那之前,因为语言有些差异,法师们并不太搭理我,喷了那一头血以后,法师大概是把我看眼熟了,他们中午休息的时候开始主动与我搭话。其中一位法师甚至抛了占卜的木块,给我算我的桃花运在哪里。
“你以后找对象要去东南或者西北。”法师笑眯眯地说。
更神奇的是,庙会前我本来有些感冒头疼,两天连轴转的拍摄下来,居然全都好了。而我在接下来的几天变成了团队的热情关心对象,他们没事就关心一下我:“鸡血淋的还好吗?”不喜欢吃鸡肉的导师则试图阴险地把我拉入他的阵营:“你看,你以后每次吃鸡肉的时候想想这只鸡。”
鸡怎么了我不知道,但是第二天庙会的时候煮的大锅饭里就有鸡肉,加了新鲜的大葱辣椒蒜头,炒得香喷喷的,谁不吃谁不就亏了嘛。
图源:黄钰晴、百度图片、澎湃新闻
策划:文百、Desein
人生何处不遇见,生活处处皆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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