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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脸上有颗痣

阅读量:3852302 2019-10-27


?“你和好故事,只差一个关注的距离”
 01 
程添背着沉甸甸的入学考试卷回家时,程妈妈正在厨房忙活着她的“十全大补汤”,听到开门声,连头也没回,只招呼了他一句:“回来了?喊你姐下楼吃饭。”
刚放下篮球、正在换鞋的程添闻声,忽而加快了手里动作,一再确认:“我姐回来了?”
“骗你干嘛?她们高三补课这么久,趁着周末,好不容易有半天假,你还嫌她回啊?快去叫人。”
她话还没说完,程添已背着书包“蹭蹭蹭”上了楼,飞也似的窜进了他姐——程瑶同学的房间。
刚一进来,程添把门一锁,背抵住门,环视一圈:桌上摊着练习册和试卷,床上摊着个大字形躺着的大活人,很好,就只有他们姐弟俩了。
程瑶正赖在床上玩手机,听到动静,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无须多言,已经知道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背后打着什么样的鬼主意。
“姐,”程添喊她,笑嘻嘻地凑上前,从书包里把那份全是红叉的试卷拿出来,和中性笔一起,递到程瑶面前,“姐,你说你可不就是我救星吗,多亏你回来了,不然我可就真不好交差了。”
程瑶“哼”一声,背过脸去不看他。
“姐,姐看看嘛姐,”程添给她捏背,“上次没去看你是我不对,我那不是篮球队集训,再说,爸去看你带的东西也不少,别生气别生气了啊,快,帮我签个字。”
程瑶扬了扬眉毛,拉长声音、明知故问了一句:“……考多少分啊?”
“那不重要,不管考多少分也跟你比不了,”程添堆笑,“一会儿妈也上来喊你吃饭,让她看到还了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拜托拜托了嘛。”
这小老弟,考试不行,就是撒娇求人的本事不小。
程瑶清了清嗓子,坐起身来。
“先说好啊,”她比了一根手指,“帮你可以,你必须无条件帮我做一件事,成不成交?”
说是每回都这么说,最后真要做起来,程添耍赖,她也从没强求过,拿这个弟弟最没办法。
程添当然知道他姐姐是个什么脾气,当即一口应下,“好好好,都答应你。”
说到做到,程瑶接过笔,“唰唰唰”行云流水般在他那几张“49分”“37分”“52分”不等、总之只有语文稍稍及格的试卷上签上程爸爸的名字。程添的笑容一下咧到耳根,恨不得抱着卷子亲上两口。
她看在眼里,直拿中性笔敲自家老弟的头。“别觉得自己是体育生就瞎搞!好好学习好好学习,说多少遍了,下次说什么也不帮你了……还不拽我一下,下去吃饭了。”
不一会儿,伴着程妈妈扯着嗓子叫姐弟俩下楼吃饭的吆喝声,两人一前一后,终于磨磨蹭蹭往楼下走。
走到一半,程瑶忽然搭着扶手弯下腰,揉了揉膝盖。
程添先一步到了楼下,见她还没跟上,仰头问了句,“怎么了?”
——不是还要扶你下来吧,这招数用了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
果不其然,程瑶咳嗽了两声,装腔作势地伸出手,“我突然膝盖有点痛,某些人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是,知道,大小姐,”程添算准了她的小脾气,只得上楼拽拽她的胳膊,假惺惺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大小姐下楼了。”
正把菜往外端的程妈妈路过,翻了个白眼。
“姐弟俩天天演这个,演不腻哦。”
 02 
虽然大多数时候,程添对他姐属于“逢场作戏”,但到了要救命的关头,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学习好,大概连带着智商好,连模仿能力都优秀。第二天卷子往上一交,老师竟然一点端倪也没发现,还表扬他这次态度算是积极,下次一定要考出更好的成绩,不辜负家长的用心。
走出初二教研组办公室,他长舒一口气。
刚在里头挨了一顿训的死党大胖后脚追上他,一口羡慕语气:“你说我咋就没有个姐姐?我昨天把卷子拿回家,遭了一顿混合男女双打,到早上出门,我妈还在念我,现在又被老师念,你看看你,啥事没有……有姐真好,你把你姐姐让给我成不?”
程添“嘁”了一声,老神在在、故作深沉地念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得必有失,你这种独生子女,不会懂的。”
本来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成想,下午的作文课上,赶上“二胎”与“独生”这样的热门话题,老师还真就给他们出了个“假如我有个弟弟/妹妹”的作文题。
课上,班里的非独生子女一个个被点起来分享心得体会,因为个子高而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程添,也被安排着最后一个发言。
百无聊赖着,他索性便撑着下巴听前头的女孩发言:起先笑呵呵,到后来讲着讲着、说到家里人“重男轻女”,声泪俱下地说有个弟弟是怎样抢走了她许多美满幸福的家庭时光。
大胖谴责的目光忽而扫向他:你看你!估计你姐有你这么个弟也委屈死了!
程添撇嘴,对大胖做口型:你知道个屁。
无论如何,女孩的发言,确实让班里的气氛一时间降到冰点。随即被叫起来的程添清清嗓子,语气却松快得很:“那我就讲讲我和我姐吧。大家不用这么严肃,看开点,反正我总感觉我家……是重女轻男还差不多。”
说着,他挠了挠头,“可能像刚刚李洁说的,做姐姐的会讨厌弟弟分走了父母的爱,但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嫉妒我姐姐,学习好,老是做班干部,拿第一名,大家都依着她,我也得依着她,小时候我还抱怨呢,‘要是我没有姐姐,有个哥哥就好了’,然后我姐就说,‘我要是个哥哥,哪里还会有你’。”
话音刚落,方才还沉闷的课堂里传来几句低笑声。相熟的男孩在下头起哄:“你这两面三刀的,还天天跟我们炫耀有个老姐!”
“去你们的,我也就说说,什么时候真不喜欢我姐了,”程添摊手,“大家都知道吧,我姐呢,可是高中部高三的第一名,龙虎榜上照片贴第一那个,左边眼睛下面有一颗痣——其实,有个这样的姐姐还是蛮牛的,是不是?”
虽然姐姐这种生物,在外头总是虚伪又彬彬有礼,一回家就犯公主病;虽然作为姐姐,还总是使唤人、让人跑腿拿外卖买夜宵,吃不完还要用老弟的肚子当垃圾桶。
行径之恶劣,以至于作文课上,程添上交的作文里,三分之二的内容都在写程瑶是怎么折腾自己的。
但在这天,作文的最后,他还是认认真真、庄而重之地写:
“我总记得,我姐小时候老说不喜欢我,但我闹着要喝牛奶,她就把自己每天在学校订的牛奶,从上午第一节课发下来,一直捂到放学回家,等我从学前班里被接回来,她就很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是想喝牛奶吗?我喝不完所以留给你的’。所以说,有时候,能成为亲人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以至于我们对彼此的好,不管情不情愿,都已经形成一种奇怪的本能。”
“假如我有个弟弟,我要跟他炫耀:你肯定嫉妒死我了,因为你只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哥哥,但我呢,我有一个什么都会、什么都懂的姐姐。”
 03 
程添的初二一度过得很苦闷。
本来成绩不好就容易被念叨,加上这学年又正逢程瑶紧张的高考,整个家都被笼罩在一种分外揪心、又不敢过分打扰到程瑶的紧张气氛里,程添见不着老给他拉架的姐姐,在家里又老受气,心情烦躁得很。
于是四月里的某一天,他忽然揽过大胖的肩膀,神神秘秘地来了一句:“敢翻墙吗?不如中午去我姐她们高中部串门去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说做就做,当天中午,这两个初二的“小男生”,还真就趁着午饭时间,翻过初中部和高中部之间那堵砖红色的围墙,鬼鬼祟祟地避开高中部老师的“耳目”,跑去了程瑶所在的高三(1)班。
午饭时间,教学楼里空空荡荡的,走到教室窗边,程添往里一看,人人桌上都是一摞摞教科书辅导书,独一个学生,就是坐在第一排、被四面书堆包围其中的程瑶。
她左手拿着个开了封、咬了一半的乳酪面包,用手肘压着习题,右手奋笔疾书。或许是坐得累了,总时不时停一下动作、伸手揉揉小腿和膝盖。
大胖说:“那就是你姐啊?总感觉比楼下龙虎榜上看着胖了不少啊,感觉脸都肿了。”
程添没来得及踹他一脚泄愤——这胖子已经一溜烟跑远,去楼下音美班看自己心心念念的漂亮学姐,只觉得忽而肩膀一重,扭过头,程瑶抱着手臂,不知何时,已然悄悄站在他身后。
“翻墙来看我啊,这么殷勤?”程瑶声音有点哑,“饭卡里没钱吃饭了?”
“谈钱多伤感情,”程添冲她咧嘴笑,“不过你要是非得塞钱给老弟补充营养,我也没意见哦……我是过来看看你,你老不回家,光我一个人挨骂都没人……诶,还真给钱啊?”
本来只是说两句玩笑话,结果,程瑶竟然真的扭头从书包里掏了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塞进他手里,“我最近没时间吃饭,也不用充卡,你自己拿着买点好吃的吧。”
说话间,想起什么,她又一次回到座位,从自己带来当饭吃的那堆零食里扒拉出两盒“好多鱼”,扔给了程添。
“幼稚鬼,你最爱吃的,拿着当零嘴。”
被程瑶这么一顿折腾,到最后,程添也没能把一句“我就是有点想你”说出口。
起先觉得矫情,后来又怕自己万一红了眼睛,以后要被程瑶笑话。只能在第二天,用程瑶给的一百块钱在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又屁颠屁颠地翻过墙,跑到人家教室门口,美其名曰,“给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送温暖”。
程瑶做着题,一侧头,便发现了等待已久、鬼鬼祟祟的男孩,末了,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跟他一人抱一个面包,坐在教学楼边的长阶上聊天。
——有一搭没一搭,开心的丢脸的,说什么好像都不怕尴尬。
临别时,程瑶说:“你给我乖乖读书,不准老翻墙,摔了怎么办?”
已经长大的弟弟不好意思正正经经撒娇,闷声闷气,应了句“哦”。
她憋出一声笑。
又伸手,把最后的一百块钱塞进他手心里,“现在觉得有姐姐好,没姐姐孤独了吧?给我好好念书,乖乖等着姐考上大学,带你去北京玩,要是期末考又让我给你签字……看我不把你电脑里的游戏全删咯。”
 04 
程添就此安分了不少。
那段时间,他就连做梦,也经常梦到程瑶拿到顶级学府的录取通知书,一家人兴高采烈地“畅玩北京”,梦里的程瑶还是一如既往的公主病,爬不上长城就赖着要他扶。
扶累了,他就在梦里恼她:“那我还能扶你一辈子啊?你又不是我妈。”
程瑶比他还理直气壮:“我是你姐,你姐你姐你姐,就这么一个姐姐,你还不对我好啊?”
无论是梦里梦外,他都吵不赢姐姐,只能低头认错,心里暗暗祈祷:到了北京,绝对不和程瑶去爬长城。
那一年,时间像是被拨快了的时钟,六月七号八号那两天几乎是一眨眼就到,而后一眨眼就去。
程添回家看到堆成山的行李和书时,第一反应,就是冲上楼、跑到程瑶的房间,笑嘻嘻地凑进去半张脸,讨好似的问她:“终于考完了啊,什么时候有好消息请我吃饭啊?”
程瑶也笑,拿枕头砸他,“就知道吃,也不关心关心我……得,等你考完期末,一定带你去大吃一顿。”
一切仿佛又回到很久之前,那时候他们都还小,想要的东西说起来多,实际上都很“轻”,而程添只要仰着头装一装可怜,装一装哭脸,往往就能从姐姐手里讨来好吃的糖果、精致的玩具和多出的零花钱。
确实,如果不是某一天,程瑶半夜呜咽着喊痛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程爸爸,又连带着叫醒了程添,一家人连夜带她去医院急诊,接连不断的检查:照X光片、全身骨扫描……最后病历单上留下两个仿佛陌生到认不出的字:骨癌,日子本该是顺遂着过下去的。
程添呆呆地坐在姐姐的病床前,仿佛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只能听着她撕心裂肺地哭,说高考那一段时间总是腿疼,自己以为只是坐得太久,根本没放在心上;说自己有时候痛得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觉,但又怕家里人担心,只能自己随便吃点止痛药应付过去。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他曾一直觉得作为姐姐的程瑶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直到这一刻,他看着程瑶哭得整张脸都扭曲,乃至喘不过气来,说着自己有多么多么的害怕,才发觉,原来一直帮自己拉架的、一直偷偷省钱给自己发零花钱的、一直成为他向他人炫耀资本的姐姐,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怕痛的女孩。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听着护士对哭红了眼的程瑶说:“医疗技术都在进步,总能治好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的嘛……”而后一个激灵,连忙也跟着附和。
假装自己没有看到父母在病房外拿着诊疗书相拥而泣,也假装自己没有听到父母低声下气、卑微地一个个拨通亲戚的电话,一口乡音,哀声恳求,说一辈子的希望都押在上头,一定要救救女儿的命。
说到底,那时的他,对待“癌”这种残酷的字词,总抱有一点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程瑶的侥幸心理。
大概就是这么一口气支撑着他,让他得以继续上学,不让家人担心,也强迫自己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不会改变。
直到整整半个月精神恍惚的日子过去,大胖终于在某天放学的路上,一边推搡着他,一边大声质问:“你当不当我是兄弟,出什么事把你弄成这样,一点口风也不给我透?”
程添拉高衣领,低着头,依旧不说话,只闷头向前走:今天程瑶又有一个小手术,他得在那守着。如果他不在,总害怕程瑶一旦熬不过,那就会是他们的永别。
没得到半点回应,大胖怒上心头,索性一把揪住他前襟。
拉近一看,却蓦地愣住,继而被程添毫不收敛力气的重重一拳,径直掀翻在地——
一直到程添丢下一句话走远,大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哥们、篮球队出了名的大高个儿程添,居然在哭。
红着眼睛,热泪和鼻涕搅和在一起,仿佛永远都擦不干净的狼狈。
他说大胖,我没时间应付你。我姐痛啊,现在每一秒钟都痛。
 05 
程瑶左眼向下的地方有颗黑痣,小时候甭管在哪,程添要找姐姐了,总爱用这样的措辞:“你见着我姐姐了没?脸圆圆的,左边眼睛底下点有颗黑痣,也是圆圆的。”
他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要给护士们,用如出一辙的词语描述姐姐,然后补上一句:“她痛得不行,是不是要给开点止痛剂?”
那段时间,他老爱往医院里跑,到周末,一泡就是一天。他从来不爱念书,到后来,却为了能让程瑶转移点注意力,甚至主动提出让“闲着没事”的程瑶教教自己功课。
“我只要5个C就能上二中,他们说我体育好,能走特长生的路,”有时,他也向她“炫耀”几句,“是不是特厉害?加上有你这个大学霸的辅导,5C绝对不成问题吧?”
程瑶就笑,说你要是能上二中,我请你去吃大海鲜。两姐弟嘻嘻哈哈,仿佛一点也没受到化疗科沉闷气氛的感染。
可惜,那段时间,事实上也正是程瑶手术最频繁、身体最虚弱的时间,半夜里痛到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的失眠已是常态。白天的精神气过去以后,留给程瑶的,只有漫长无边的疼痛黑夜。
好在隔壁那床的病人早几天刚转了院,护士查房也不勤,病房里就剩下他俩,程添便强打精神,陪她天南海北地聊天解闷,哄她睡觉;程瑶总爱说他小时候那些事来打趣他,他也安安分分地听着。
“你小时候,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那时候可讨厌你,又忍不住总想去看看你,摸摸你的头,结果突然发现,你竟然发烧了。我就想着,把你抱上楼给大人看看。那时候我也才四岁,你又重,我就抱着你,上一个楼梯歇一下,上一个楼梯喘一会儿,好不容易上去了,就想着,诶,我居然救你一命!真奇怪,突然就觉得我对你有点责任感了。”
她边说边笑,回忆历历在目,说到兴起,还不忘补充:“说真的,你小时候是真的很讨人厌,一出事老赖在我身上,说我带着你犯错,害我也被骂了好多次,当时我想,让你走丢得了,结果有一天你真走丢了,我哭得比谁都厉害,到处去找你,等找到你,发现你是在朋友家玩陀螺,气得我啊,简直想要狠狠揍你一顿,偏就是没忍下心。”
“觉得我可爱,舍不得我了是吧?”
“自恋吧你就,”程瑶嫌弃他,“跟你可爱有什么关系?就算你长得跟个猴儿似的,那不也是我弟弟吗。不过话说,弟,你这么一说长相吧,我还真想不出来,你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你会不会蓄胡子,以后喜欢剃什么头,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她从来只讲过去,不讲未来,却难得在这个稀疏平常的夜晚,说起了谁也不知道会否有人缺席的“以后”。
沉默良久,没人接话,她才低低地,低声叹了口气。
“前几天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考第一名来着,爸说学校还给我捐了款,说以后我去了大学,还会有助学金,会帮我……但我没敢搭话,因为我觉得自己,自己应该用不上了。”
“……”
“弟,其实,我不想治了。”
 06 
那是程添第一次从程瑶嘴里听到“安乐死”这个名词。
她向他描述骨癌的治疗过程是多么的痛苦,骨头从她身体里取出,刮去肿瘤后,又重新放回她的身体。
起先的痛感,会因为麻药的作用渐渐变得淡漠,能感受到手术刀的进进出出,却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钻心的难熬,然后,当麻药的作用渐渐褪去,一种令人全身上下战栗抽搐的疼痛会逐渐占据神经,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夜晚,让你无法入睡,只能与疼痛做着无力的抗争。
语言描述在疼痛面前显得那么单薄,事实上,她甚至只要背过身来,让他看看每天早晨她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疼痛便立刻能变得“具体”起来。
“我想体体面面地去死,就像我以前想要体体面面活下去,所以认真读书一样……弟,你说我这样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程瑶说,“外国有人开过这样安乐死的先例了,我知道国内没办法做,但是,不治了还不行吗?”
她从小到大,都是个有主见的女孩,程添只能沉默。
可当她向程爸程妈提起同样的看法时,面对着父母斥责她放弃生命、怒其不争的哭泣声时,却远没有了这样坚持的态度,程添盯着她,看着她的嘴唇颤抖数次,终究还是低垂了眼,选择接受父母的“帮助”。
仅仅只是在许多个姐弟俩单独相处的夜晚,她才会轻声说:“如果我早点死就好了,少治一次,少花点钱,我们阿添以后还得读书娶媳妇儿呢,要是因为我这个活不了多久的人,让你以后也背一肩膀债可怎么办?”
那个耍着小脾气,偶尔在他面前闹闹公主病的姐姐,在这种时候为他考虑,甚至把“死的体面”这种一等大事都放在一边。
到最后,也只是抢在他回答之前,轻声说:“……算了,你还不会懂的。”
至于懂得什么,是难忍的疼痛,是复杂的人性,又或是别的什么,她没有说,他也不忍心问。
那漫漫长夜里,只有无边的沉默,和偶尔响起的,女孩忍不住疼痛而发出的呜咽哭声相伴。
程添后来想,能压垮一个家庭的,或许从来就不是什么情感上的背叛,什么貌合神离,什么聚少离多,唯一能够压垮一个家庭的,只有“死到临头,还在考虑后路”的穷病。
他没有告诉过程瑶。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恐怖的梦。
梦里,程瑶出了院,换上她最爱的那条白色雪纺裙,家人们齐聚一堂,坐在家里客厅的长沙发上,大家都低着头,叹息说“阿瑶太苦了”。
于是一个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针管,轻轻放在茶几上,对他们宣布:“如果你们愿意,随时都可以用它帮助程同学结束生命。”
和现实不同,大家都从容接受了程瑶离开人世的事实,至多抹抹眼泪,走了走哀悼的流程。
程瑶笑着看向他,从始至终,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改变一分。
她说阿添,你不会懂的。
那句话轻飘飘落地,程添眼前乍而模糊,回过神来,他依旧哭号着求父母救救姐姐,求姐姐不要放弃自己,伸手去够那根明明近在咫尺的针管,却怎么也够不到,怎么也挪不动身体,仿佛被人紧紧攥在手里。
某根弦在他心里霍然挣断——
他发现,原来自己才是杀死姐姐的那根针管。
于父母,于姐姐,于某种不言自明的爱。
 07 
大半年过去,程添初三那年,忙得不可开交,也坚持经常在医院陪护。一直到中考那周,才为了来去方便,难得在宿舍住了几天。
刚一下考场,父母的电话就打来,问他考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去学校搬书搬行李。
“明天吧?今天人多,”程添正挤上公车,在嘈杂的空间里扯着嗓子问,“对了,我在去医院的路上,有没有什么要我带过去的?”
“没什么,你慢点过来,不用着急,”母亲竭力平复着情绪,时不时地停顿,却似乎是某种遮掩不住的哽咽,“……你换个公交车坐,别坐11路,坐3路吧。”
3路的倒数第二站,是全市最大的殡仪馆。
“……”没吭声,把电话挂断,程添的脑子“嗡”一下,就炸了。
一直到他冲下公交车,慌不择路地拦下一辆的士,在后座望着窗外发呆的时候;一直到他跑进殡仪馆,看到重新被入殓师装扮好的姐姐被一匹白布从头裹到脚的时候,他都仿佛还停留在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茫然里,没有哭,也没有表情。
他只是说:“这不是我姐姐,我姐姐脸上,左边眼角往下有颗圆圆的黑痣,你看她没有,那么小,那不算。”
那个瘦到形销骨立、面皮耷拉下去,连那一颗黑痣也变得黯淡无光的人,怎么会是我姐姐?
程妈妈冲过来抱他,说你去送姐姐最后一程,去看看她,程添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只是固执地和那一块方寸之地较劲,听着大家哭成一片,愣是不动如山。
事实上,甚至直到很多年后,他也没有去问过,在他中考的那一周里,程瑶究竟死在了哪一天,因为不需要去问,凭借一种天然的本能,他已经能够确信:在她最后的那段路上,一定曾经竭尽为了能见他最后一面,全力延缓着死亡的进程。
一切的流程都走得那么顺畅,每天都有无数人在殡仪馆里走向死亡,而程瑶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亡者。
而他只能愣愣看着,看着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家属的哭泣声和见证下,他的姐姐就这么变成了一个坛子里的几捧灰。
离开殡仪馆时,程添借故要去买口水喝,实际上是为了喘口气,木然地离开了父母的视线,扭头拐进一个小卖部。
他挑挑拣拣,最后停在了一个牛奶货架前。走路没注意,差点踢到一对蹲着挑选的小孩,忙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却没人理睬。
一低头,看见个女孩一手抓着张孤零零的五块钱纸币,另一只手攥着一包五毛钱的豆奶,一个劲地问:“你都选了半小时了,你到底是要巧克力味,还是香蕉味?”
男孩咬着手指,讷讷道:“姐,巧克力的五块,香蕉的四块五呢。”
“……”
女孩没说话,迟疑片刻,径直把自己攥久了的豆奶放回原位,拿起了巧克力奶,递到男孩手里。
过了七八分钟,程添回到车上,坐到后座,手里拿着一包皱巴巴的豆奶,身边是姐姐的骨灰坛。
五毛钱的豆奶用吸管容易溅,咬个角就能就着口子喝,就是有点磨嘴角,大抵是“廉价的代价”,以至于,不知道为什么,喝了几口,一种迟来的酸涩忽而不合时宜地涌上他喉口。
——车窗外,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牵着手路过,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模一样的巧克力奶。
而这,或许成为他歇斯底里哭泣,唯一的缘由。
 番外:姐姐的信 
程添: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呢,我猜你已经中考完了,考得怎么样?如果考到5C,可以用我这封信当作鸡毛令箭,要爸请你吃一顿海鲜大餐哦!可别说我不信守承诺。(注:因为爸痛风,跟他去吃的话,可以考虑换成火锅。)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明明是去吃最爱的火锅,我竟然要缺席了!不过这也没办法,你知道,人生总是充满意外的嘛。但话说,想到以后没有我的日子,你一定在哇哇大哭吧?别哭啦,你一哭,姐弟连心,我也要哭了。
想想开心的,至少对你来说也有一点点好消息啦:我以后再也长不过你,等你到十九岁的时候,就该我喊你哥了。你这小屁孩,可别太嘚瑟,小心我到你梦里来跟你打架。
好吧,别看我这么乐呵,其实心里也有点难过,但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太悲观的人,所以还是不愿意说这是绝笔,更希望它是一封漂亮的家书。等你以后想起我,我就是永远年轻漂亮的大小姐,而不是一个躺在病床上毫无尊严的病人。
怎么说呢,总之,我会永远在你前面为你保驾护航,只是向前一步,所以,阿添,你只需要一直往前跑就好了。等到了人生旅途的终点,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毕业快乐哦!阿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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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秋秋啾,天马行空林黛玉。每天读点故事签约作者
主播:Melody莱兮/赵羞涩。每天读点故事签约主播编辑:飞酱/网友西西本文首发每天读点故事app,点击文末阅读原文,看更多精彩故事读点君微信号:dudianjun2019,想看什么故事,快来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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