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念
哥哥你去了朝鲜。。。。。。
写这篇短文,是要用心底的文字,纪念我那至今埋在朝鲜青山坡上的哥。哥不姓王,姓孟,叫孟昭斌,山东临沂人。他牺牲那年刚21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呀!60年了,我没忘记他,总想着他60年前住进我们家那段日子。1950年,我正在沈阳市铁西区南李官堡村读小学。我们家在土改中分了六亩地,因为是军属,家里没劳力,由政府代耕,种的大豆和玉米。我们二年级的课本第一课是“九月里,秋风凉,高粱红,玉米黄,农民伯伯秋收忙……”全村的大人孩子都过着翻身后的快乐生活,和平、安宁,喜气洋洋的。可是开学没多久,有一天早晨,升完国旗,作完操,校长登上砖砌的领操台,神情很严肃地讲话了:“同学们,帮助蒋介石打内战的美帝国主义又发动了侵略朝鲜的战争,现在已经快打到中朝边境的鸭绿江边了,美国飞机多次侵入我们沈阳上空,很可能对我们进行轰炸。上级指示我们全校以班为单位,在老师的带领下,挖防空壕……”空气一下子紧张了。备战、防空代替了和平、安宁。我们从家里拿来铁镐、铁掀挖防空壕。本来就不大的操场,布满了弯弯曲曲的防空壕。经常是正上着课,防空警报响了。老师赶紧带领我们迅速离开教室进入防空壕荫蔽。
△中朝边境鸭绿江(网络图片)
进入十月,成群结伙的朝鲜难民背着孩子,头上顶着大包袱,扶老携幼地来到村里。村干部们忙着找房子安顿他们。看来朝鲜的形势越来越吃紧了。有一天放学回家,一出校门就看见村街上有不少身穿棉衣的军人在忙碌,有的扫街道,有的挑水,有的整理柴垛……看作风和解放军没区别,但新军装上衣左胸前没有佩戴“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帽子上也没有解放军的帽徽。我进家时,看见妈正站在堂屋冒着热气的锅灶旁贴饼子,有一个战士蹲在灶口前帮着烧火,妈对我说:“道生啊,从今晚起你和弟弟都跟我去东屋老邓家睡,咱家的房子让给同志们了。”那战士抬头看看我。那是一张挺憨厚的圆脸,有一双很和善的黑亮黑亮的眼睛,操着山东口音说:“真过意不去,太添麻烦了!”我赶紧说:“我们欢迎解放军!”妈边贴饼子边说:“同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两个闺女也都在咱们队伍上。”那战士问:“大娘,咋没见大爷呢?”妈说:“没了,1947年死在‘冀鲁豫’(边区)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那战士没有马上回答,用烧火棍拨着灶里的柴火,熊熊的火焰照得他的脸通红,连目光也是红的。他低声说:“全让国民党的飞机炸死了!一家人只活了我一个,就参了军。”妈停止了贴饼子,深情地看着他,问:“孩子,你姓啥呀?今年多大了?”他回答说:“我姓孟,叫孟昭斌,今年二十了。”
△志愿军战士手迹(网络图片)
我说:“我们也挨过国民党的飞机轰炸,前两年我们跟着姐姐的部队住机关,在山西挨它炸一次,后来在邯郸挨它炸两次,炸死了很多人。去年,我们才到沈阳来安家,想不到又要挨美国飞机轰炸了。”孟昭斌愤恨地说:“那些炸咱们的国民党飞机也都是美国给的!”妈贴完最后一个饼子,盖好锅盖,对孟昭斌说:“孩子,你以后就把这当成你的家吧,这是你大弟道生,还有个小弟福生在外面玩儿呢。”我赶紧说:“好!好!你就给我当哥吧!”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抓住了我两只手,眼睛里闪动着泪光,紧紧地抿着嘴,点点头。
这时,班长开会回来了,召集全班集合。班长是个大高个儿,和蔼、可亲,像个老大哥,也是一口山东话:“同志们,上级来指示了,从现在起可以对外公开讲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班长讲完话,我问他:“你们不是解放军?”班长回答说:“原来是解放军,‘三野’的,大上海就是我们解放的。这几个月我们突然接到命令,摘掉了解放军的胸章和帽徽往东北进发。我们要到朝鲜去抗美援朝,就改叫中国人民志愿军了。”他对我说完,又对妈说:“大娘,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学习、训练,要给你们添很多很多麻烦了。”
“不麻烦,大娘愿意你们在这住,班长啊,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妈拉过孟昭斌说,“这孩子没爹没妈没亲人了,我认他做儿子,你批准吧?”
班长先是一怔,很快就笑了:“同意!我们全班都同意,鼓掌!鼓掌!”全班战士都热烈鼓掌。我也趁势提了一个要求:“我要跟我哥哥一起睡,你批准吗?”班长哈哈笑起来,大声说:“欢迎!欢迎!”全班战士再一次热烈鼓掌。从此后,我和他们住在一个屋里,夜里跟着昭斌哥哥睡。
△志愿军前线艰苦的生活条件(网络图片)
头天晚上,班长把豆油灯挑得亮亮的,对我说:“道生啊,你可不能只给孟昭斌一个人当弟弟,那样的话,我们六个可要生气呢。你得给我们全班当弟弟。我最大,23岁,是大哥;李春生22岁,是二哥;孟昭斌20岁,是三哥……”等依次都排完了,李春生凑到我跟前说:“兄弟,二哥实在是稀罕你!”突然间照我脸蛋上亲了一口,还带响的。我羞死了!连我妈都不亲我了,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这时七哥笑嘻嘻地说:“二哥准是想媳妇了吧,把道生当媳妇了,哈哈!”这么一来,我更挂不住了,使狠劲儿把李春生推出去很远说:“二哥你太坏!”李春生一时显得很狼狈。昭斌哥拉住我说:“道生,不许这样说二哥!你知道吗?他刚结婚,和新媳妇只住了两天,就接到归队的命令。回到部队就出发来东北,还不能给媳妇写信,这是军事秘密。到现在我们还有纪律,不准写信呢。”班长摸着我的头顶,弯下腰对我小声说:“我也想亲你呢,想得心里直痒痒。”我坚决地说:“不行!”昭斌哥又对我说:“我们出发前,班长刚接到他媳妇的信,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让他回家看看,如果回不去,就给孩子起个名字,写封信告诉家里。结果信写完了,部队接到命令出发,那封信不准寄出,一直带在他身上。”听着这些事,我对他们又崇敬又同情,就说:“等你们从朝鲜回来,再亲你们的媳妇、儿子吧。”那天夜里我很久很久睡不着觉。后来隐隐约约听见远处军号响。当我一觉醒来,他们已经跑完步出完操回来了。我赶紧穿衣洗脸,跟他们一起吃早饭,然后昭斌哥送我去学校,我家的小黄狗虎子跑前跑后。下午放学时,昭斌哥和虎子早在校门外等候,晚饭后,屋里点着那盏豆油灯,听他们说话讲故事。
△冰雕连,影视剧照(网络图片)
从那时起,南李官堡村添了虎虎生气。每天上午已经收割完的玉米、高粱地里龙腾虎跃,喊杀声震天;每天下午,晒场上,整齐的方队坐在地上,军歌嘹亮,首长的讲话慷慨激昂。有天晚上,昭斌哥点亮了油灯,拿出了他的白字本和锅笔,对我说:“道生,今天教你几个你们课本上没有的字。”说完,在白字本上写出两个字“跳板”,接着又写出四个字“唇亡齿寒”。其他同志都凑过来看。班长说:“看看,到底是副班长是道生的好哥哥,下午刚学会这几个字,晚上就教给兄弟。”我问:“你们为啥学这几个字呀?”昭斌哥给我解释:“站在岸上的人上不去水里的船,怎么办?搭上一块木板,人就上去了。今天下午首长给我们讲形势,说美帝国主义要侵略中国,就把朝鲜当跳板。当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也是先占领朝鲜。‘唇亡齿寒’是什么意思呢?人的嘴唇可以保护牙齿。嘴唇若没了,牙齿就暴露在外面感到寒冷了。朝鲜就是中国的嘴唇啊!你说,现在朝鲜就要被美国占领了,我们能不管吗?”班长带头鼓起掌,我跟着大家鼓掌,心说,我哥真行!然后拿起铅笔认认真真地学写那几个字。
又有一天下午昭斌哥领着小黄狗虎子去学校门口接我。一见面,昭斌哥兴冲冲地学着端枪的架式对我大喊一句外国话,不像日本话,也不像朝鲜话,没等我问,他哈哈大笑:“你听不懂吧?今天下午刚学的几句英语,有缴枪不杀!有我们优待俘虏!”我问:“你们学这个干啥呀?”昭斌哥说:“准备到朝鲜战场上用啊!首长说,美国鬼子都怕死,政治攻势很有用。”
△接支援军哥哥们回家(网络图片)
一个星期快过去了,我和昭斌哥他们朝夕相处,夜夜一个炕上睡,好得再也分不开。可是有一天下午放学,昭斌哥没来接我,只有小虎子等在校门口跟我摇尾巴。我赶紧背着书包往家走,小虎子却往村东跑,叫它回来它也不回来,还不时回头朝我叫。我跟它走了一段路,听见村东的场院里响起激昂的口号声:“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倒美帝国主义!”“誓死保卫新中国!”……走到近处一看,部队正在开誓师动员大会。会散时,各连列队散去。回到家,班长告诉我:“团首长在动员报告里表扬了我们班,特别提到你哥的名字,孤儿也要入朝参战,中国好儿男!嘿,真带劲儿!”
这天晚上,昭斌哥又点亮了豆油灯,拿出铅笔和白纸对我说:“道生,我教你写信吧。”我说:“以后,老师会教的。”他说:“那要等啥时候?你早学会了,等我们到了朝鲜,咱们好通信啊!”班长说:“好主意!好主意!都过来,全班都要学会写信。”战士们立刻围拢过来。我觉得哥就是了不起,便认真学起来,一会儿就把写信的格式学会了。
睡觉时,我照常钻进了昭斌哥的被窝。本来大家在一铺炕上都躺好了,班长却突然坐了起来,轻声说:“哎,兄弟,你不能只跟三哥睡,今夜跟大哥睡吧!”他这一带头,二哥李春生也坐了起来:“今夜还是跟二哥睡吧,我给你讲孙悟空怎么样?”他们俩这么一闹,其他几位哥全跟着起哄:“今夜跟我睡吧!跟我睡吧!……”我感到又好笑又奇怪:“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了?”昭斌哥说:“傻小子,大家都喜欢你呗,快去吧!”我笑了:“嘿,我要是会变就好了,再变出六个我。”班长说:“不会变,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被窝里躺一会儿,过来,先到我这来。”就这样,我在他们每个人的被窝里都躺了一会儿,他们紧紧地搂我,用鼻子闻我,说我身上有香味。当我最后回到昭斌哥被窝的时候,已经深夜了。吹灭了油灯,哥搂着我,小声跟我说话:“你好好上学,等我从朝鲜回来,给你买一支自来水钢笔……”我困极了,听不见他后来说了些什么……
△接支援军哥哥们回家(网络图片)
当我一觉醒来,睁眼一看,啊呀!整个屋子空了,所有的军被、牙具都不见了,一铺大炕只剩下孤零零的我。枕头边放着一摞作业本和一打儿铅笔,上面压着一张纸,写着:“道生兄弟,哥走了,去朝鲜打咱们的仇人美国鬼子了。到了朝鲜只要有可能,我一定会给咱娘和你、福生弟写信来,你要给我回信……”我睡得也太死了,别人抬走了我也不知道。
我赶紧穿上衣服跑出门,门外纷纷扬扬飘着大雪,村口已经站了不少人,遥望村东那条土路早被大雪覆盖了,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凛冽的西北风吼叫着,像刀子一样刮人的脸。我忽然想到哥把他的那套军被给我留下了,部队还会再发给他吗?
△接支援军哥哥们回家(网络图片)
第二年春天,总算盼来哥的一封信。不知是写好了不能寄呢,还是寄出了邮路不畅通,总之那信已经很旧了。信里说:“娘,道生、福生弟:你们都好吧?我一过鸭绿江,踏上朝鲜的土地,到处是一片焦黑,残垣断壁冒着烟,妇女儿童流离失所,美国飞机低空扫射,追杀羊群和孩子。朝鲜老乡向我们控诉,美国大兵凌辱青年妇女把她们的乳房割下来挂在树上……美国鬼子欠下的血债太多了!我们都是带着满腔仇恨投入战斗的。在云山我们打了个大胜仗。美国兵都是少爷兵,吃不得苦,都怕死,怕近战、夜战,只要一拼刺刀,他们就举起卡宾枪说‘投降!投降!’就会说这两个中国字。我们学的几句英语都用上了。有一次,我们悄悄在夜间摸进敌人的阵地,我亲手捉了四个钻在鸭绒睡袋里作梦的美国大兵,立了二等功……”我给妈和弟弟读完信,连弟弟也拍手叫好。妈说:“快,快给你哥写回信!告诉他多杀敌立功,妈等着他胜利回来,给他娶媳妇。”弟弟又笑了:“嘻嘻!给大哥娶媳妇!”信寄出以后,就天天盼着哥回信。可是等了半年多也没盼来。这期间,村里开展了捐献运动,捐钱买飞机大炮给志愿军。后来又开展了反美国细菌战的卫生运动,我家那可爱的小黄狗虎子也被打死了!直到入冬了,有一位在南李官堡村住过的志愿军卫生员从朝鲜回国来买药,顺便到村里看望老房东。人们都跑了去问这问那,问当年在自己家住过的同志的情况。他说:“朝鲜的冬天太冷了,很多战士的脚都冻烂了,缺少冻伤药。美国鬼子主要依仗他们的飞机大炮,我们很多战士都是牺牲在他们的轰炸和炮火中。”我急火火地问:“你认识孟昭斌吗?他是我哥。”他叹了口气说:“我认识,在云山战役中,他们班的班长和李春生牺牲了,孟昭斌作战勇敢立了功,后来当了排长。今年在一次空袭中,敌机把老乡的房子炸着了,他冲进火海去救一个朝鲜孩子,被倒塌的房子砸在里面牺牲了……”在场的人没有不叹息的。
△接支援军哥哥们回家(网络图片)
我直哭肿了眼睛,我的哥哥!在那个寒冷的雪夜搂过我、亲过我的哥哥们回不来了!时过60年,我的双鬓已经染上白霜,我的脑海里依然活着那些朴实善良、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中国男儿的面影。他们的忠骨埋在了朝鲜的青山坡上,他们的亲人不会忘记他们。写下这篇文字,告诉我的同胞和我们的后代,永远不要忘记那场保家卫国的抗美援朝战争,永远不要忘记在那场战争中献出了鲜血和生命的我们共和国的儿女。
看
作者简介
△王道生老师在我校为师生做专题讲座(摄影:张春福)
王道生 (1940~)
辽宁沈阳人。1963年毕业于河北省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1965年至1980年于塘沽五中任语文教师,《天津日报》农村部、记者、报告文学专版主编,高级记者。天津市作协第二届理事。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园丁》,报告文学集《五彩世界》、《爱河长流》、《人间正道》、《播种希望》,大型系列电视报告文学片总策划、总编撰《人间正道》(26集)等。长篇小说《魂曲》获天津市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满月照人间》获1983年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广播剧剧本《这里的路向远方》获1991年全国电视剧二等奖,报告文学《播种希望的人》获1997年中国新闻奖银奖,《好人倒下了!》、《平凡的故事》均获天津市好新闻一等奖。
看
THE END
编辑 | 张春福
审核 | 刘瑛 张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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