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   网站首页    行业动态    「著名作家写平凉」赵荔红:平凉故事之李广何以难封?

「著名作家写平凉」赵荔红:平凉故事之李广何以难封?

阅读量:3885964 2019-10-28




平凉故事之李广何以难封?赵荔红
今年四五月间,我们一行人,从兰州乘车前往平凉;进入平凉所辖的第一个县静宁时,西距兰州已然220公里,东离平凉市区尚有110公里。真是,不到西部,不知天地之辽阔。一路是黄土高原地貌,丘陵坡地、梁峁地连绵起伏,植被稀少,灰黄地裸呈着山体;被冲刷出来的河谷盆地、河川沟壑,是大地豁裂的巨大伤口,无声诉说着历史沧桑。这里,发生过多少战争?士兵的血,溢满山谷,英雄的魂魄,在大小山岗飘浮。
而葫芦河依旧缓缓流经静宁,水少且浑。葫芦河是北洛河支流,平凉境内又是泾水上游,先民居住此地时,河水应该清澈,《诗经·豳风》的咏唱中,还提到采桑,泾水之畔原是种植桑树的呀!后来在平凉市的另一个县,崇信县,看见一棵长在山上的3200年的巨大槐树,我相信,那棵树原是长在河畔的,只是河床一再下陷,树也就越长越高了。这棵树,见证过周先人的东迁,秦的兴起,也见证了汉与匈奴在此大打出手。
静宁,位于陇山之口,素有“陇口要冲”之称,是历代兵家相争之地,也是丝绸之路的重镇;陇山以内称陇西,以外称陇东,陇山就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的关山。此地民风,质朴而又剽悍,历来出养武士。车行过静宁时,友人朝某方向一指,说,此地是汉飞将军李广的出生地。一车人“哦”一声,朝手望去,却尽是黄灰漫漫如土馒头的山陵。

黄土垅中,躯体堙没,魂魄消散。而李广之名,却因司马迁的叙述,流播后世。在我阅读司马迁那光耀灿烂的文字时,在我行经静宁大地时,似乎,与这个古老的青铜武士,有了隐秘的对话。
司马迁说李广,是陇西成纪人。西汉时,今天的静宁县域,设置有成纪、阿阳二县,成纪县的治所就在今天静宁县治平乡刘河村东南,靠近属于天水市的秦安县北部,唐代时两县曾合并,一说李广出生地在秦安县,如今天水市还设有李广衣冠冢,从大区域讲,都是可能的,历代划分范围不同罢了。
李广是武将世家出身,先人有李信,秦时大将,曾参与讨伐燕太子丹。司马迁说李广,人长得高,胳膊尤其长,好像一个猿人,似乎天性,且又从小习射,故精通箭法。汉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7年),匈奴突破萧关,逼近关中,李广以良家子弟(不是医、巫、商人、工匠出身的)从军,精于骑射,杀敌众多,由此显名,成为宫廷郎官,并成为汉文帝随从护卫的“武骑常侍”,食秩八百石。李广一生,历经文帝、景帝、武帝三朝,参与七十多次对匈奴战役,食秩二千石四十多年未变。
从小就听过一句话,“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李广成名不可谓不早,杀敌不可谓不多,资历不可谓不老,何以至死,难以封侯?这是一个问题。
只要细读司马迁写的《李将军列传》,并串读李广同时代人的传记,体会太史公曲折微妙的文心笔法,就能回答“李广何以难封”这个问题。但看官要小心史迁的声东击西,要读出他的话外之意,千万不要给他字面上的说法误导了。
司马迁抛出的第一个解释似乎是,李广生不逢时。
李广在汉文帝身边做随从护卫时,骑射打猎、格杀猛兽,相当英武,汉文帝就感慨说:“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字面意思似乎是:汉高祖刘邦时,打天下用人之际,像李广这样的良将,如同曹参、韩信等等,靠军功封侯拜相,不成问题;可惜如今是和平时期,没有战可打,李广空有一身本事,却没得封侯。
的确,楚汉相争,刘邦急用武将,轻视儒生;问题是,李广所历的三朝,即后世所谓的文景之治、汉武盛世,都是和平时期吗?汉文帝时,外有三次匈奴入侵,内有济北王之乱;汉景帝时,更有吴楚等七国之乱,对匈奴,也是打打停停;至汉武朝,更是连年讨伐匈奴,征南越、朝鲜,穷兵黩武,几乎耗尽三代累积财富,至武帝死,帝国人口减半。所以,李广所历三朝,并非无战可打、无功可立;那么,说他“生不逢时”,何意呀?
这牵涉汉帝国的政策转向。
对当政者言,权力下封,总是不甘不愿,中央与地方,皇帝与臣属,永远在争夺权力。事实上,刘邦从一开始,就在削夺分封王候的权力。拿他初立国、论功行赏时,提到的三个人为例:韩信,刘邦与项羽拉锯战时,为争取韩信,不得不封他为齐王,垓下之战一结束,立马收回兵权,让儿子刘肥为齐王,改封韩信为楚王,移至可控制可监视的下邳,才一年,有人诬告韩信谋反,便设计抓了韩信、降他为淮阴侯,之后再次被抓,夷灭三族;萧何,父子十余人皆有封邑,萧何勉强得善终,侯位四世而绝;张良,刘邦欲封他三万户采邑,张良只求受封于留城,大约一万户,自己跟随刘邦入关中,没有回侯国,又修道不问朝政,虽然张良有远虑、又低调,死后不久,他的儿子张不疑,即坐“不敬”罪,国除。刘邦在位时,异姓王已大体剪除;吕后时,又剪灭了大部分刘姓王。接下来三朝,皇帝的任务是进一步削弱、收回诸王侯的封地、特权:晁错倡议“削藩”策,可真是替景帝分忧,吴楚七国之乱,是诸侯王的最后一次抗争,景帝一面将他老师晁错腰斩于市塞责,一面实现了对诸侯王的削弱;汉武帝时,采用主父偃的“推恩令”,进一步削夺诸侯国,加强中央集权。刘邦立国后,功臣封侯者有百来位,到汉武帝太初年间,只剩5个侯位,也不过百来年时间;至于由汉武帝封侯的,食邑最高的卫青、霍去病,也不过一万五千多户,其他多是二三千乃至一千多食邑,且皇帝说夺侯就夺了去,卫青一门五侯,可谓恩宠有加,前后二十来年即剥夺殆尽。随着淮南王、衡山王谋反事件的发觉,诛杀数万人,同姓世袭诸王,再也没有什么势力可与帝国中央抗衡了。
所以,说李广的“生不逢时”,乃是汉代皇帝以几代之努力,都在不断削弱诸王侯的权力。在这样国策下,李广想凭军功封侯,原本就难。
但是,以军功分侯的,也不在少数,虽然是一手给,一手就夺了去的。不说跟从卫青的将军有9个封侯,跟从霍去病的,一次战役,全部封侯;单是李广的从弟李蔡,与李广同为汉文帝的郎官,汉武帝时也“有功中率”,被封为乐安侯,后来还代公孙弘为相,位至三公;司马迁品评李蔡人品为“下中”(上中下九品,李蔡只居八品),“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封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李将军列传》);至于李广下属校尉,也多有封侯者。只有李广,直到六十多岁死去,何以竟一次未得封?
李广自己也想不通啊,于是问人:
广与望气王朔燕语(《汉书》少了“燕语”二字),曰:“自汉击匈奴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汉书》少了击胡二字)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汉书》多了一个“终”)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汉书》无“且固命也”四字)”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汉书》无“大”字)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借这个会看相的王朔忽悠老实的李广,似乎给李广不得封侯,找了一个新理由:因为你干坏事了,杀了投降的羌人八百余,命中注定绝了封侯的可能。这的确是李广心心念念的恨事,也反衬出李广没有做过其他恶事。诱降、并杀了俘虏,当然不对,但这是他未被封侯的理由吗?历朝历代,那些屠杀俘虏,甚至不是屠杀军人,而是屠城、将无辜百姓屠杀殆尽的,诸如曹操屠徐州,朱棣篡位,在已降服的建文朝都城南京,大开杀戒,斩杀五千余人,而汉武帝动则族诛大臣,六个丞相杀掉五个……不胜枚举。他们不都封侯拜相、成王称帝?!后人还颂扬其功业、称之为明主呢!
王朔的观点,当然不是司马迁的,司马迁在叙述这段时,用了“燕语”两字,表示是酒中闲谈,不得认真,《汉书》将此两字删去,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一样。记录下这个“理由”,毋宁是司马迁的反讽。以及他对李广、及其孙子李陵等遭遇的深切不平与同情。下文详解。
接下来,“李广难封”的理由,还有一个,说是汉代军功以“中首虏率”算,就是以斩杀敌人首级数计算,如果“中率”,就得封侯,比如李蔡。言下之意,李广没有达到“中首虏率”,按照现在的话,没有达到量化考核标准,数字不达标,所以不得封。
台湾学者林聪舜说,李广是个十足的“武痴”,他“作战的目的似乎不止在求胜,而是要胜得完美……在讲求实利的战场上,他是一个不合乎‘用’的人。”
的确,司马迁是这样写李广的:
广呐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将军,射阔狭以饮酒,专以射为戏,竟死。
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法,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李广是一个真正的武士。研究作战方略、射箭技艺就是他唯一的嗜好;平日闲时,画地为图研究军情,与朋友以射箭饮酒为戏。他颇循先秦六艺的“射礼”古风,孔子说,射礼,“揖让而升,君子不争”,李广平日与朋友以射箭为戏,若赢了友人,就持酒饮于不胜者。对敌时,自然要求胜,但他也讲求胜得完美,不在数十步内,无法一箭命中,就不开弓,一旦开弓,敌人必应弦而倒;这样,他往往孤军深入,挨近敌人,为敌所困,无功而返。就任右北平太守时,当地有虎,李广挨近老虎射击,虎腾跃而起,往往为虎所伤,老虎自然也被他射死了;有次夜晚醉酒,以石为虎,射之,箭簇末入石中,次日酒醒去看,却射不进去了,如此神力。
李广射箭力求技艺完美,对敌也要度不中不发,这种完美主义,在现实作战中,的确比较吃亏。就好像喜欢宇宙流的武宫正树,棋形难看,不下,明知效率更低,也要下出飘逸好看的棋形,对决中就往往吃亏;又好比全世界都喜欢看巴西足球队踢球,讲求技艺,踢得漂亮,却总得不了冠军。司马迁写了好几件事,讲李广深入敌军,有勇有谋,却屡次受困,无功而返:
一次是李广任上郡太守,景帝宠幸的一个内臣(司马迁谓之“中贵人”),跑到边疆,碰到匈奴人,数十随从都被射死,内臣只身逃到李广那,李广一听,判断是匈奴最善射箭的射雕者,既是敌人,又颇能比拼技艺,李广身为太守,竟亲自带三百多人,长驱直入去寻找,射杀了射雕者二人、活捉一人,此时天已向昏,三百骑兵离开大军数十里,却碰到匈奴军队几千人,李广说,此时如果逃,匈奴军追射,必死无疑,于是,他下令士兵解下马鞍,就地休息,结果匈奴大军果真以为是疑兵诱耳,怕有伏击,不敢进攻,竟乘夜悄悄退去,李广也得归大军。这次事件,李广可谓有勇、有谋,但显然是一次冒险,假如对方不上当,不是过于谨慎,三百人必有去无回,李广也可能被抓,侥幸逃回,也要被军法论处;何况,这样的行动,并不能斩杀多少匈奴人,“中首虏率”不高,即使成功,也没有多少功劳,而一旦失败,却会被军法论处。精于计算的将领,是不愿意冒这样风险的。李广不会去计算,他是个孤胆英雄。又所幸他是为“中贵人”冒险,虽没杀多少敌人,至少皇帝是不会怪罪下来的。
一次是汉武帝时,雁门之战中,兵少,为匈奴所破,李广被抓,受伤装死,突然跃上一个匈奴小孩骑的好马,一边抱着小孩子奔驰,一边回射追兵,匈奴人追了他数百里,竟被他逃脱。逃回去,却因战事失利,自己被俘,军法论处斩刑,赎为庶人。至于李广是否以少敌多,是否奋力杀敌,是否忠于朝廷、想方设法逃回来,没有人去考虑,对当政者而言,只看效果,他们是不会为打败战寻找理由的,他们只看见胜利或者斩杀多少头颅。后来的李陵事件,也是如此。
一次是李广带领四千士兵出右北平,与博望侯张骞的队伍失散,孤军深入数百里,被匈奴左贤王四万人围困,情势紧急,李广儿子李敢,穿越敌军,鼓舞士气,汉兵死亡过半,箭矢也快用光了,李广依旧神色自如,英勇折服兵士。终因寡不敌众,待张骞军赶到,李广军也几乎伤亡殆尽。又是无功而返。至于李广以四千人抵挡四万敌军,没人会去计算。不胜就等于无。
司马迁将李广与程不识做比较,说两人治军方式截然不同:程不识这个人,“谨于文法”,军屯雁门,设置部曲,一部多少人,一曲多少人,设立幕府军帐,刁斗巡查,一切皆严格按照部队规定,管理严格,士兵皆以为苦,但治军效果好,敌人不能轻易来犯。李广军屯云中,带领士兵就水草丰茂处驻扎,不设部曲,没有帐幕刁斗,对士兵宽大不苛刻,李广自己也和士兵同吃同住;遇上粮水匮乏时,每每要士兵喝饱水、吃饱饭,李广自己才喝水吃饭,所以士兵人人自便,热爱李广,愿意追随他,但也军纪散漫,容易被敌人乘机攻破。李广带兵,是靠他自己身先士卒,是靠士兵的追随与拥戴的,是个人魅力式、领袖式的,这种带兵方式,有很强的个人性,是诗性的,英雄式的,贵族式的,但也是不稳定的。而程不识的那种带兵,有很强的官僚制色彩,稳扎稳打,也容易见到效果。
李广这种作战完美性、带兵方式的个人性,在实际作战中,有时的确不出效果,斩杀率可能不高;而李广也决然不会去斩杀平民来充数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李广就没有军功。汉文帝说李广,“杀首虏多”;吴楚七国之乱时,他拔了敌军军旗;“中贵人”事件,反映他有勇有谋;匈奴人都知晓他英勇,“畏李广之略”,称之为“飞将军”,想要生擒而获得他;任右北平太守时,匈奴人回避李广军,几年不敢入边界,这种实际效果,当政者却不去计算。就是元朔六年(前123年)那次,李广以四千军,抵挡匈奴左贤王四万人,大大牵制了敌军,军士死亡殆尽,但“所杀亦过当”,所谓“过当”,就是敌军死亡数超过了将领所带人数,或敌军的死亡数超过自己的。霍去病第一次出征,“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卫将军骠骑列传》)同样是杀敌“过当”,同样是深入敌军,二次战役,李广“军功自如,无赏”,而霍去病第一次出战即封冠军侯。不想论功时,只算死亡数;想计功时,只算杀敌数。正应了一句话,“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那么,说李广不得封侯,是因为他“中首虏率”不够,且不说计算是否合理,这个理由本身,能立得住吗?那些被封侯的,果真都是以军功或以“中首虏率”算吗?汉景帝要封王皇后兄王信为侯,周亚夫反对,说高祖立下规矩,“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而王信点滴军功都没,这大大得罪了王皇后,周亚夫一死,王信就封侯了;当时投靠过来的匈奴王及手下五人,周亚夫认为是“背主不守节者”,也都封了侯。汉武帝时,卫青、霍去病有军功封侯也罢了,问题是卫青第二次加封并拜大将军印时,他三个襁褓中的儿子,也都一并封侯,卫青自己都不好意思,推辞说全是校尉们死战的功劳,但皇帝硬要封,有什么办法呢?皇帝的伴当张骞,是使臣,因识水草道路而封侯。投降过来的匈奴浑邪王,被封万户侯,手下四个将领也都封侯……不胜枚举。这些哪个是靠军功封侯的呢?
那么还是回到问题:李广何以难封?
关键是,李广的站队问题。李广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名将,却不懂政治。汉文帝时,李广是“武常骑侍”,算汉文帝的贴身侍卫,当时也有三次匈奴战争,李广没有封侯,或是年轻(论年轻,武帝时的霍去病也才18岁,一次作战,直接从校尉封侯),或军功不多,或者如文帝说的“生不逢时”,而文帝又不像武帝那么任性,只照顾自己人。总之,李广未封侯,尚可理解。到景帝时,李广先为陇西都尉、武骑郎将,吴楚战争时为骁骑将军,从属于周亚夫,之后分别做过上谷、上郡、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几个郡的太守,从西到东,汉王朝的整条北部边防线重镇,李广都任过职。司马迁说他“皆以力战为名”。无论军功,人望,都足以封侯。但李广在吴楚战争时,犯了一个错误,政治不正确。吴楚等七国,打着“清君侧、诛晁错”之名,起兵反叛,一时风起云涌,天下大乱。汉景帝为平息叛乱,将自己的老师晁错,身着朝服,腰斩于市,可谓忍人。叛乱并没有平息。景帝慌了,下令抵抗。抵抗最强的是梁孝王。汉景帝(刘启)与梁孝王(刘武)乃窦太后一母所生的嫡亲兄弟,景帝初即位,尚未有子嗣,一日与梁王燕饮,喝多了,抚着梁王脊背,说:“咱们亲兄弟,你我一家啊,我百年之后,位置就传给你了。”感情可深啦。梁王还真将这话听到肚子里去,窦太后也欢喜,想要兄终弟及。但皇帝只是开玩笑或试探(“君无戏言”在景帝这里是不存在的)。当时窦太后很宠爱梁王啊,又没有一个触龙这样的老臣,去对窦太后说,你这样纵容梁王、终究会坑害了他。所以,宠得这个梁王没边了,与皇帝哥哥同车同辇,出入仪仗规制僭越天子,在帝都陪太后,一呆一年,按照规制,诸侯王在朝顶多只能呆20天。且梁国位于睢阳富庶地,北到泰山,西抵陈留,占据四十余大城,又招揽天下豪杰贤才,拥有数十万兵士。这一切,外宽内忌的汉景帝能容吗?却不知,汉景帝用的正是“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法,且纵放着梁王,发展到没边了,再收拾他。汉文帝也是这样对付他的亲哥哥淮南王的,骄纵他,直到谋反迹象生发出来,将哥哥流放,还口口声声说“不忍”。汉代皇帝都是这般内忌外宽的主。景帝手腕,比老子有过之无不及。一方面,他放纵梁王无法无天,一方面,要削弱梁王实力。但当时梁王实力强大,宫中又有窦太后的霸道宠爱。怎么办?借铲平吴楚七国,削弱梁王,一箭双雕,这是汉景帝放的大招。梁王不如哥哥心机深,上阵亲兄弟,吴楚一乱,“唯梁最亲为艰难”(《韩长孺列传》)。梁王派了六个将军出来抵抗,皇帝也派太尉周亚夫领三十六个将军,前往抗击吴楚。有人对周亚夫说:“以梁委吴,吴必尽锐攻之。将军深溝高壘,使轻兵绝淮泗口,塞吴馕道。使吴梁相敝而粮食竭,乃以全彊制其罢极,破吴必矣。”(《吴王濞列传》)周亚夫请示景帝说:“愿以梁委之,绝其粮道,乃可制。”放弃梁国,拿梁国来抵挡吴楚、送死。“上许之”。(《绛侯周勃世家》)于是周亚夫军队就驻扎在淮阳昌邑一带,吴国攻梁,告急,“梁日使使请太尉,太尉守便宜,不肯往。梁上书言景帝,景帝使使诏救梁。太尉不奉诏,坚壁不出。”(《绛侯周勃世家》)周亚夫怎敢“不奉诏”?让梁国与吴国拼个鱼死网破,皇帝坐收渔利,这原是太尉与皇帝商量好的决策。此战结果是,吴楚因梁国的拼死阻挡,不能向西,被遏制住势头,周亚夫又绝其粮草,七国终致一败涂地。梁国杀敌数占了总数一半,却拼掉自己数万人,梁王再也没有什么实力可与景帝抗衡了,久之,皇帝哥哥不再与他同车同辇,又不许见太后,梁王便终日忧惧、郁郁而终。而景帝将“不救”梁王责任推给周亚夫“不奉诏”,窦太后与梁王由此深恨周亚夫,周亚夫充当了自己的掘墓人。在这场博弈中,唯一得利的就是汉景帝。周亚夫是政治人,懂得皇帝内心的小九九,才会提出“以梁委吴”决策,迎合景帝。可是李广是纯粹武将啊,只晓得射箭杀敌、冲锋陷阵,又呐口少言,不善交接权贵,更不会去揣摩上意。表面看,当时汉景帝与梁王同车同辇,就算仪仗逾矩,“车旗皆帝所赐也”(《韩长孺列传》),直心肚肠的李广,自然是相信皇帝与梁王亲如一家的。李广当时为骁骑都尉,随周亚夫军,作战英勇,拔了敌军旗帜,“显功名昌邑下”,结果,他就稀里糊涂接受了梁王授的“将军”印。李广这一接受梁王的“将军”印,可就犯了景帝的大忌。李广是军人啊,心中哪有那么多小九九,想想,梁王的,不就是皇帝的吗?不是太后和皇帝下令说梁王可以自行置相、可以分封二千石官吗?李广不明白,一朝只有一个主,皇帝能给你将军印,岂能由其他王授你将军印呢?李广这一接受梁王印,就注定了他在景帝朝,永远是有功而无赏。所以,司马迁用了一整段话,来写王朔解释李广不得封侯的所谓原因是杀羌人事,那是反讽,是烟幕弹,却只用一句话,“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就揭示了李广在汉景帝朝政治前途终结的真相。不将他治罪,就是皇帝开恩了,他还想封侯?做梦!吴楚战争一结束,李广就被迁移到边疆上谷,去打战去。皇帝对李广的厌恶,下臣们自然是知道的,就有人打小报告给皇帝,说李广这个人,才气天下无双,但担心他逃到敌人那边去。于是皇帝又将他迁移到上郡去做太守。前文说,李广任上郡太守时,为了汉景帝的“中贵人”,犯险擒杀匈奴射雕者。司马迁只写“中贵人”三个字,没有名字,董巴云:“黄门丞至密近,使听察天下,谓之中贵人”;崔浩注释:“在中而贵幸,非德望,故名不见也。”简单说,中贵人,就是皇帝的卧底,卧在地方或军中,将臣属行为、地方或部队状况及时报告给皇帝。所以,这类在司马迁笔下没有名字的“中贵人”,在当时,却是既贵且幸的,是大臣及将领们不得不小心伺候的。司马迁以“中贵人”三个字,带出了汉代政治的真实面目。汉景帝派“中贵人”去监察地方大员李广,这是对李广有多么不放心、不信任啊!李广因接受梁王的将军印而得罪了景帝,此其一。其二还是因为周亚夫。周亚夫乃高祖功臣周勃之子,袭绛侯,在细柳营治军严整,汉文帝以之为真将军,临终托孤给周亚夫,对景帝说:“事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吴楚之乱中,周亚夫果真帮了景帝,既平定了叛乱,又消耗了梁王实力,可谓立了大功。却深深得罪了窦太后和梁王。而过河拆桥,连老师晁错都杀的景帝,能为他说好话吗?之后,景帝想废栗太子,周亚夫力争,景帝不高兴,由此疏远他。其实是,“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古来如此。皇帝先在赐宴上有意折辱周亚夫,宴会结束,目送老将军不快而去,说:“此泱泱者非少主臣也。”(《绛侯周勃世家》)既然周亚夫站在被废栗太子一边,那么,这种拥兵自重的能臣,必是要在新太子继位前除去的。周亚夫无论如何都得死!借他儿子为老子买葬器之事,发难,拘捕,死活堪出谋反罪名来,一代名将竟在狱中绝食五日、呕血而亡,国除。李广,吴楚之乱时,是骁骑都尉,从属周亚夫,立功显名,也是在周亚夫坐镇的昌邑。有梁王封印事在先,又有周亚夫的罪该万死,李广在景帝朝,还想封侯吗?接下来,汉武帝继位,李广却又成了前朝旧人。大凡新皇即位,羽翼一丰,最先想清除的,就是父皇留下的前朝旧臣,任用自己的人。当时,前朝旧臣有两大派:一派以魏其侯窦婴为首;一派以武安侯田蚡为首,各自势力,盘根错节。
窦婴原是窦太后外戚,景帝玩笑说要传位给梁王,他跳出来批评,力主父没子继,由此深得景帝之心,七国之乱中拜窦婴为大将军,有平定之功,受景帝信赖,成为栗太子太傅。一段时间,周亚夫、窦婴把持了朝政。孝景七年(前150年),栗太子被废,丞相周亚夫、太子太傅窦婴都不同意。窦婴力争不得,赌气到蓝田南山隐居;这蓝田南山,乃是灌氏地盘。之后,周亚夫被杀,窦婴靠窦太后面子,没被清除,闲置,两人可都是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田蚡是孝景皇后的弟弟,此时,开始浮出水面。皇帝为了平衡大臣之间的关系,常常是扶植一派,打击一派,此乃君王南面之术。汉武帝初立。窦太后好黄老之术,而窦婴与田蚡好儒术,颇得武帝之心。但窦婴终究是窦太后外戚,父皇旧臣,又曾是栗太子太傅,反对废栗太子,当时武帝还是胶东王,这一点,他心中有数;而田蚡,是母亲王太后的人,武帝也有数。这两人,终究是要除去的。窦婴、田蚡不知皇帝心思,兀自在一起,掐个你死我活。之后,以灌夫在酒席上,言语之争的小事,闹成了泼天大案,窦婴与田蚡,相互到皇帝那里告状、诋毁对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半年之间,窦婴、灌夫弃市杀头,而另一方的田蚡也病死(或有其他死因)。汉武帝仅仅在半年时间,就解决了父亲景帝遗留下的两大势力,为培植自己势力,清除了障碍。当窦婴、田蚡两人当廷辩论时,田蚡有一句话,汉武帝听进去了:“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者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议论,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魏其武安列传》)这番话,极其恶劣!!田蚡明知武帝可以“腹诽罪”杀人,明知武帝最忌惮的是叛乱苗头,偏说窦婴、灌夫“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议论,腹诽而心谤”,不像他自己,不过是吃喝玩乐的勾当。从来帝王,不怕臣僚贪污腐败(有贪腐把柄在手,更好治理),最怕有召集豪杰贤才的实力。汉景帝欲杀周亚夫,以僭越谋反之名,周亚夫申辩说他没有,买的不过是葬器,廷尉说:“你在地上不反,难道要在地下反吗?”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汉武帝与其老子比,有过之无不及,设有“腹诽罪”,心中有谋反之念,就可以弃市。谋反的念头,岂非可任人捏造?何况当时,窦婴、灌夫的确在朝在野,都有势力。窦婴,景帝时既已领大将军职,与周亚夫一道,平定七国之乱有功,在军中有威望。灌夫何人也?其父张孟乃颍阴侯灌婴舍人,赐姓灌。七国之乱时,灌婴之子灌何,是周亚夫三十六个将军之一,灌孟带着灌夫也都在军中。父亲战死,灌夫为父报仇,闯入吴军阵中,杀伤数十人,身上也十多处创伤,由此显名。这种孤军深入,英勇无匹,与李广有得一比。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任气,见到位高者,眼高于顶,地位低的,贫贱者,反谦敬有礼,故晚辈、士人皆与交游。好任侠,所结交的,多豪强侠客,且又豪富,食客每日数十人,乃颍川一霸,当时有儿歌唱:“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这种儿歌,是否灌氏敌人制作,未可知,但说明灌氏为地方豪强无疑。)那窦婴身为王宫贵戚,为列侯三公,原本有军中势力,又且与灌夫这种地方豪强交接,又喜召聚天下豪杰侠客,汉武帝能够容忍其势力坐大吗?何况窦婴有窦太后靠山,又是父帝旧臣。这种人不杀,更待何时?田蚡不过是说中了皇帝的心思,不过是汉武帝杀窦婴的棋子罢了。唇亡齿寒,一旦解决了窦婴,下一个就是田蚡,若非他病死(传说是被窦婴、灌夫的冤魂吓死的,天晓得),汉武帝说,单凭田蚡接受淮南王黄金之事,足以族诛。那么,这一切,与李广何干呢?武帝初立,人称李广为名将,故将李广调来任未央卫尉,就是护卫皇帝所在未央宫的禁卫军长官,秩二千石,位居九卿之一。没有直接材料说李广与窦婴的关系,但窦婴与李广显然都与颍川灌氏相善。景帝废栗太子时,窦婴曾到蓝田南山之下屏居数月。而李广被贬为庶人,家居之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故颍阴侯孙就是灌婴之孙灌强。同样是在蓝田南山。前文说,蓝田南山,乃是灌氏地盘。平七国之乱时,灌何(灌强之父)、李广、灌夫父子,都是周亚夫属下,驻军昌邑,李广以夺敌军旗显名,灌夫以杀入敌军显名,皆英勇无匹。所以,后来灌夫在酒席上,说“生平毁程不识不值一钱”,田蚡就说,程李并称,你当众辱骂程不识,把李广放在哪里呢?田蚡这是有意挑拨灌夫与李广,也可见李广原与灌家相好。程不识,当时任长乐卫尉,长乐宫乃王太后居处,灌夫辱骂程不识,王太后大怒,对皇帝说:“我还活着,人家就蹂躏我弟弟(田蚡),设若我死了,皆成鱼肉了。”武帝后来说,他杀窦婴、灌夫,只是为了太后。其实不过是利用矛盾,除掉两方面的人。无论如何,李广是周亚夫军中之人,是景帝的前朝旧臣,又与颍川灌氏相善。在窦婴、灌夫弃市,诸灌氏或逃或藏情况下,李广没有被牵累诛杀就不错了。整个汉武帝朝,李广即使有军功,又怎么可能封侯呢?事实是,窦婴、灌夫弃市被杀是在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李广受伤被抓,逃回汉庭,即被贬为庶人。之后的二三年,李广闲居在家。直到韩安国战事失利,汉武帝这才又启用李广,任他右北平太守,“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而李广已老。其实他有两次机会,离汉武帝很近,一次任未央卫尉,总领未央宫禁卫军;一次任郎中令,总领皇帝身边的侍从郎官。可见,皇帝是深知李广的忠诚勇武,故令其任重要的护卫之职。司马迁为郎官时,李广是他上司,他见李广,“浚浚如鄙人”,像一个粗人,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际,所以李广虽离皇帝近,却白白浪费了机会,并非汉武帝的贴心人。再者,汉武帝在收拾了前朝旧臣,窦太后王太后的人之后,迎来一个新时代,他要重用的是新人。耿介老臣汲黯对皇帝说:“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汲郑列传》)汉武帝用人,取用的是堆在柴堆最上面的新柴,埋在下面的老柴,又湿又硬,不好用。窦婴、田蚡之类有实力的皆已除去,剩下的前朝旧臣,诸如汲黯、郑当时(为魏其侯说话的),也包括李广,没有抱团的实力,不构成威胁,可任用办事,却也不会加封。汉武帝重用的,首先是他年轻时的伴读或身边人。他最宠爱的佞臣韩嫣,早早被窦太后处死了,博望候张骞,也是他做太子时的伴读,派他出使西域,后也被处死。另外,就是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司马迁在《佞幸列传》中最后提了一笔卫青与霍去病,也就是说,这两个人也属于佞幸,因有功业,另有别传。《汲郑列传》中说汉武帝见汲黯,不戴冠不敢见;见公孙弘,皇帝有时不戴冠;见卫青是在床边踞坐。可见卫青与其关系的亲密,形同奴仆。在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那次战役中,参与作战的将军是这几个:卫青,同母姐卫子夫为汉武帝所幸,卫青为侍中,也为皇帝所幸,元光五年以车骑将军,出上谷攻击匈奴。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卫子夫生子,立为皇后,取代陈皇后;第二年,卫青即封侯。之后,任大将军,三个儿子在襁褓中即封侯。总共七次出击匈奴,全家累计封侯食邑达一万五千七百户,自卫青第一次封侯,到他死,三个儿子侯国除掉,前后仅二十来年。公孙贺,时为太仆,卫青同母姐卫孺,是公孙贺的妻子。元光五年以轻车将军出云中击匈奴。后跟从卫青立功,司马迁说他“七为将军,出击匈奴无大功,而再侯,为丞相”。无大功,却两次封侯。终因巫蛊事族诛。公孙敖,卫青之友,陈皇后曾想杀卫青,为公孙敖所救。在元光五年战役中,或死或亡七千人,理当斩,赎为庶人。后五年,跟从卫青有功,封侯。之后几次战役,或无功,或被贬为庶人,最后一次因汉军伤亡惨重,当斩,诈死,藏匿民间五六年。终因巫蛊事族诛。李广,历经汉文帝、景帝、武帝三朝,与匈奴大小战役七十多次。元光五年以卫尉为将军,出击匈奴。之后,为后将军、前将军,皆属大将军。未封侯。元狩四年,自杀而死。以上是元光五年,卫青第一次出战匈奴的名单。其中三个是皇帝身边人,与卫青、卫子夫关系密切的,全部封侯。后来跟从大将军卫青的将领,有9人封侯。霍去病第一次出战,年仅18岁,即封冠军侯,以后四次加封,累积食邑达一万五千一百户;追随霍去病的有6人封侯。只有李广这个三朝老将,无论如何封不了侯。归根到底,他不是汉武帝的身边人,不是“新柴”,是旧柴,就是废料。无论李广作战如何英勇,射箭如何神乎其技,无论他声名显赫,为士兵爱戴,为敌人畏惧,在汉武帝那里,都是废料。设若李广为人世故些,善于周旋些,肯服软追随那些新宠,得个把侯位,或有可能,譬如他的从弟李蔡,跟从大将军卫青有功,就封了侯。偏偏李广原就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更兼有才者,往往自负傲骄,不肯折腰屈就。汉景帝时,他任上谷太守,典属国公孙昆邪跑去对皇帝哭泣说:“李广材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意思说,因为李广自负,不胜反可能失败,匈奴人又听说他的本事,想要生擒他,恐怕逃走了。景帝一听这话,就将李广调走了。汉武帝时,李广被贬为庶人,一次打猎晚归,霸陵尉不让过,李广叫门:“故李将军。”霸陵尉说:“今将军不得夜行,何况故将军呢。”李广复职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势利的霸陵尉杀了。如此火爆脾气,不肯受辱的主,如何肯折腰屈就侍奉他人呢?再者李广是三朝老将,靠打战打出来的,对卫青、公孙贺、公孙敖这种靠宠幸、靠裙带关系上位的,打心理是轻视的;最后一次,当卫青命他转行东道,“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傲骄毕现,为后来悲剧埋下伏笔。李广最后的时光,是元狩四年(前119年)。司马迁动人叙述,一并录之:后两年,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薄。”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读这段文字,我为李将军哭。他原可稳稳做个郎中令终老,但他是这样一个为战争而生的青铜武士,一个结发即与匈奴作战的纯粹军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就是他的宿命。他的一生一世,都在战场上。而他竟未能在杀敌时捐躯,充满荣光,竟是为自己人所逼,屈辱自裁。我们如今自是知道李将军之英勇无匹,知道士兵爱戴、乐于追随他,因司马迁之史笔,他的名字流光溢彩。但当时,会有多少人围着皇帝,数落李广的不是——说他老,说他孤军深入冒险,为敌所困,说他呈一己之能,却屡次受挫,怕他误事——所以,李广数次请战,皇帝总是不许,良久许之,封李广为前将军(前锋),却又偷偷告诫卫青不能让他去抵挡单于。事实是,由谁获取头功,给予谁精锐之师,皇帝自有安排。李广空有一己之勇、身死沙场的决心,就能获得立功机会吗?能否立功是要有资格的。立功机会是要“让”给年轻人的。事实上,原本连卫青都不能获得与单于面对面作战的机会。当时,霍去病乃是皇帝新宠,处上升之势,卫青地位在下降。元狩四年的战役,是汉武帝好大喜功的再次爆发,他令十万大军,越过沙漠,千里驱驰,攻击匈奴,想要杀死单于。皇帝本来想将捕杀单于的功劳让骠骑将军霍去病得,令他出定襄作战,谍报消息却说,单于主力在东部一带,皇帝就转移霍去病去代郡截杀单于;而让卫青去定襄。结果单于还是在定襄。卫青抓住这个机会,想要亲自截杀单于,邀功请赏,保住皇帝日渐衰驰的宠信。而李广受封为前将军,是前锋,原该正面与单于交战,这是李广七十多次战役中,第一次碰上与单于正面交手的机会,李广又擅长孤军深入,挨近敌人,百发百中,或能射杀单于,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是李广一生所盼。但卫青想要自己截杀单于,独吞功劳,尤其是,上文提到的公孙敖,乃卫青生死交,刚刚失去侯位,卫青想要让他立功。种种考虑,就将李广从前锋迁徙到东道迂回。所以,李广想要立功,也得有机会啊。譬如霍去病出战,配备的都是反复挑选的精兵,最好的补给,其他将领的兵员、补给不能与霍去病匹敌,每当约定汇合,其他将领往往失期,因而受罚。李广被调去东道迂回,补给也跟不上,又迷失道路,也是失期,当受军法处置。卫青没能捕获截杀单于,为自保,欲上书皇帝论曲折,或将罪责归于他人。之前李广被迁徙东道,内心气愤,“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此举是对大将军不敬,深深得罪了卫青。迷失道路失期,会受军法处置,卫青也会将单于逃跑之罪推给李广。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却要面对刀笔吏的勘问,他一个前朝旧臣,不是皇帝亲信,有谁来为他说话,不受辱怎么可能?当时,汉武帝重用的是公孙弘、张汤这等人,“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胜为功”。(《汲郑列传》)想一想景帝时,周亚夫申辩说从未有谋反之心,廷尉训斥道: “你不在地上谋反,是要在地下谋反吗?”皇帝要谁死,就有刀笔吏千方百计制造说辞,陷人于罪,古今一也。李广有古武士风,自负自信,英勇侠义,岂肯折腰侍奉他人?岂肯为黄口小儿、嗫嚅之人所辱?当年他杀霸陵尉,就是不堪受辱;此番他自裁,同样是不愿受辱。司马迁说李广: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读太史公语,泪水盈眶。李广为忠实心诚之古君子矣,竟穷其一生,历经三朝,无一朝一时一刻,得舒其志。汉文帝说他有封万户侯的本领,却穷其一生,未得到公平对待。这样一个实心汉子,还一味向皇帝申请上前线,有战可打,他就高兴了。但他终于,打不成战而死。汉武帝打匈奴,任用的大将,皆是宠幸之人,卫青、霍去病,或有长短,有所建功立业,但有更多庸才,得到任用乃至封侯。后来,贰师将军李广利(武帝宠幸的李夫人的兄弟)战争失利,带三万人尽数投降匈奴,宣告汉武帝征战匈奴的失败。司马迁感叹说:“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盛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司马迁认为,匈奴战争不成功,关键是汉武帝用人不当。像李广这样的能将,也竟不得善用,乃至从未封侯,实是可叹。
而李广的死,不过是悲剧的开始。李广有三个儿子,长子当户,次子椒,皆先李广死去。三子李敢,横贯敌军,面不改色,夺旗斩将,相当勇猛。李广自杀时,李敢正跟从霍去病打战,后来气愤不过卫青害了父亲,将卫青打伤,卫青为人较为宽厚,再者于李广事上,实在有愧,所以隐忍不言。霍去病是卫青外甥,就在一次跟从皇帝在甘泉宫围猎时,射杀了李敢。皇帝正宠幸霍去病,竟隐匿不治罪,只说李敢是被鹿顶死的。至此,李广三个儿子都死了。只剩一个孙子,李陵,是当户的儿子,英勇、善射,有乃祖李广风采,太初年间,李陵跟从李广利对匈奴战争中,以五千人被八万人所围,杀敌众多,终因寡不敌众被捉,投降匈奴。汉武帝大怒,将其族诛。至此,陇西成纪李氏一门绝了。司马迁为郎官时,李广是郎中令,是他的上司,与李敢也相识,虽与李陵陌生,但李氏一门三代忠烈,竟至绝后,实在不平,在汉武帝前为李陵辩驳几句,竟下狱,受腐刑。故司马迁写《李将军列传》,有深切的幽愤不平在。至项羽兵败,别虞姬,杀乌骓马,过江横剑自刎,有贵族风的王侯,不复存在了。至善射的李广,不愿受刀笔吏之辱,横剑自裁,有贵族风的古将领,不复存在了。至司马迁完成《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有贵族风的古史家,也不复存在了。(注:文章中未注明的引言,皆出自《史记·李将军列传》,其他,直接在引言后括注。) 附记:2019年四五月间,蒙友兄叶舟相约,到平凉五县市一区采风。翻越关山,传说有黄帝降生处;游于北洛河、泾水之间,顺周先人东迁路线行走;寻王母宫,周穆王与西王母相会于此;登崆峒山,三教灵气汇聚于此,访广成子不遇;过静宁,怀想汉飞将军李广;至崇信,徘徊3200年古槐树下。彼时,静宁苹果花已谢,云崖寺桃花尚在,安口古窑火寂寂,而庄浪层层梯田,新麦正待泛青。同行者有蒋子龙、杨显惠、刘醒龙、刘亮程、叶舟、贾梦玮、谢有顺、蒋蓝、乔叶、鲁敏、谢锦诸师友。平凉市委书记郭承录及其班子极重视此次作家西行采风。又蒙平凉友人郭三省、张森林、赵琛等等一路陪同、绍介,获益良多。此文完成,数月已过,静宁的苹果,已经红了吧? 2019年9月24日定稿  
个人简介

赵荔红,现居上海,作品刊于《十月》、《花城》、《天涯》、《散文》等等几十家刊物,著有散文随笔集《意思》、《回声与倒影》、《最深刻的一文不名者》、《世界心灵》、《情未央》,电影评论集《幻声空色》等。主编有《中国书写:二十四节气》。为上海文艺出版社“诗经典”丛书总策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室主任、副编审。
长按指纹或二维码→识别→关注

图文整理:高霄宇
本文编辑:刘仕杰
审       核:马宇龙
广      告

在线QQ咨询,点这里

QQ咨询

微信服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