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少年意气平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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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3
癸巳年(上)
何方吟啸,少年意气平山海
十四五岁的年纪没有深沉,于是桃源叼着肉包子、满头大汗地爬到树梢,惊见已经蹲着的身影,这好像也不是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刚欲张嘴询问,肉包子“啪”一声掉树下面了。“啊呀,我还没吃一口呢!”桃源忍不住痛心地大叫起来,突然遭一声呵斥“你小声点儿,值业的还没走远呢!”桃源不满地瞅了眼面前这个女子,身形分明比自己还要瘦小两圈,肤色白得几乎无血色,说起话来倒还拿腔拿调的,忍不住逗弄道:“喂,开学第一天怎么就迟到了?”女子偏过头淡淡道:“让一让,我要下去了。”呵,还挺冷漠,桃源摸了摸鼻子,不屑地侧了身让她先下树。
等两人刚跳到地上,还未站稳,树后面突然闪出来一个人影,吓得两人腿一软差点没趴下。定睛看清来人,是个佩戴了“值业”字样袄袖的姑娘,正笑眯眯地伸出手要名帖。桃源不情不愿地递过后,脸皱成张苦瓜脸,这开学第一天就因为贪嘴买了个包子迟到被抓着了,还不知道得怎么罚呢,瞪着一同犯错的女子小声咕哝了句:“都怪你。”没想到女子听力还不错,斜了一眼,小声回击道:“还不是你耽误事。”值业生先是有模有样地记下了名字,不免说教两句:“桃源,圭欣,今天就你俩迟到,”转而又低声催促道,“赶紧去学堂,再晚夫子都要讲课了。”两人一愣,抬头问道:“你不禀告夫子吗?”值业生摆摆手道:“你俩啊,开学第一天可给自己讨个好彩头吧,以后可再不许晚了。”“好好好,大恩大德……”后面的话语听不清了,两人已经一溜烟跑远了,如果听清了可能就不会放她俩走了,因为后半句是“就此别过了您嘞”。
桃源颓废托腮瘫在书桌上,想不到啊,全派今年招了十个大班,还能和圭欣分到一个班,更想不到的是先才那个值业生也在这个班,还是自己的班长卢珩,不禁长叹一声;“这人算不如天算啊。”
连续半月,桃源每日都迟到小半节早课,饶是脾气再好的赵夫子都忍不住私下委婉提醒,暴躁易怒的李夫子已经按压不住火了。这日,讲课已一小会儿,李夫子一抬眼皮,后窗又有个身影正窸窸窣窣地快速往里爬,气得一锤桌板,高喊一嗓子:“桃源,怎么我的早课,你就天天迟到!”桃源尴尬地贴着窗直起身子来,摸摸后脑勺尴尬一笑:“嘿嘿,那个,其实赵夫子的早课我也天天迟到。”只听“哐”一声,李夫子气得摔上门扬长而去,卢珩放下竹简叹口气,淡淡看桃源一眼,便起身追去劝慰了。
你以为桃源这就痛哭流涕、深刻反省、改过自新、弃暗投明、重新做人了?哇哦,那你真是太不了解她了。想当年还在私塾念四书五经时,桃源就因为天天迟到的原因,被罚抄了不下几百遍《弟子规》,有阵子手腕酸肿得都要针灸治疗。更有次狠的,夫子怒骂一番后,罚她去打扫猪圈,一般女孩子估计会当场断发明志,此生绝不敢再错了。可是桃源不是一般人啊,心里窝着一股火,当天上午就让整个私塾感受了一场什么叫做赶猪大赛,自己骑了一头最壮实的在前头冲锋,偷来夫子的戒尺赶着猪群满大院乱窜,踩烂了后院的菜田就不说了,连厨院的灶台都给拱塌了,更有几只过度兴奋的猪冲进了学堂里,撞翻了书桌撞伤了学生尚且不提,夫子也被撞到地上咳了半天,气得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说到这桃源还洋洋得意的摆了摆手以示“好汉不提当年勇”,同窗木有菲听得有点入迷了,跟着点点头,相信依她的性子,做这些荒唐事还真有可能,颇为无奈又有点好奇地追问后续。桃源吐了下舌头:“后续嘛,勒令退学了呗,我爸妈看着学文不通,索性把我拎这来学个武艺了,崂山书院这不历来是修习最好的地方嘛。”说得蛮有道理,有菲又点点头,歪着头顿了会儿,突然凑上前商量道:“你下次爬树能不能带我一块啊。”“啊?”这下轮到桃源愣住了,眼前这个白胖端庄、行为做事都中规中矩的女生,叫自己去集市上买胭脂倒还正常,央求自己带她翻墙?看来这崂山书院的日子不会无聊了。
倒也没让有菲等待太久,三日后是全系大会,趁开场卢珩作为新生代表发言致辞时,桃源和有菲弯着腰悄咪咪地溜出队伍,来到了后院墙边的大树下。桃源搓搓手,把外套往地上一扔,煞有其事地解说道:“后院这边我也没来过,但爬树嘛都是一样的,来像我这样,先往上一跃,用手紧紧箍住树干,腿现在往上挪然后……”在桃源积极教导下,有菲一会儿就掌握了个大概,一气儿爬到了树顶,在树梢上坐定,看着树下的桃源,才想起来自己还未讨教下树技巧呢。有菲抬起手来正想问,不巧使力过大一下子碰掉了个东西,正疑惑中,只见无数飞虫从掉落的棕色东西中涌了出来,吓得往后一仰,忙扒住树干才没摔下去。桃源在那东西往下掉时就看明白了是个马蜂窝,未等它砸在地上招出蜂子,已掉头使出全身力气狂奔。跑出几步回头一望,黑压压的一群蜂子果然追了上来,慌不择路下未经思索,居然一头朝后院操场扎去。
接下来的故事可想而知,发疯的蜂子遇上集会的人群,蛰成猪头的就十数人,踩伤踏伤者几十人,赵夫子扶额叹道:“这没闹出命案已是大幸了。”李夫子更是站在台子上当着全员,毫不留情慷慨激昂地痛斥一通,这要不是派系规定了不得随意开除学员,只能勒令每年综合考察不达标的学员离开,桃源现在就该被逐出师门了。桃源背着手、歪着头、撇着嘴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道这夫子口才还真不错,叨叨快有半个时辰了一句话未重复过,要不是场合有点不太合适,还想拍拍手给她鼓劲呢。桃源歪过脑袋看着右边的“共犯”,看到有菲脸通红噙着泪鼻子一抽一抽的,小声说道:“其实你躲树上没人看得到你,你咋还非得蹦下来说是你干的。”有菲哭得凶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紧紧攥住了桃源的手,半晌憋出来俩字:“朋友。”桃源撇撇嘴,真是够傻的,掏了掏衣兜翻出来条皱巴巴的手帕,用胳膊肘捣捣她,悄悄递过手帕去。没想到有菲居然用胳膊挡回来,正当桃源气恼这人不识好歹时,听到她还带着哭腔气息不稳地说:“这,这手帕,呜,绣花太丑了,我,我不用。”桃源听了连翻好几个白眼,好你个木胖子,好心表达一下同窗情,还嫌手帕丑;知道吗这可是我上过的为数不多几节女红课,绣出来的唯一条成品,要不是那时天天翻墙去镇上玩,织坊绣娘早该让位了。桃源猛地一甩袖子,借力把手帕收回袖子里,嘟囔了句:“不识好歹。”没想到李夫子正好回身注意到了这个重点批斗对象,如此狂妄不服管教,本来即将结束的单人脱口秀眼瞅着就要再加半个时辰的即兴发挥了,桃源索性大声问道:“夫子,是我逼她爬树的,你怎么着才能不罚她啊?”李夫子闻言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合着自己前面苦口婆心的一通教导全没听进去呗;卢珩急忙开口说医务处还有数十位伤员等着安顿呢,要不晚些再训导她们也不迟,李夫子怒哼一声,便挥挥手放她们去了。
秋高气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空气清新,如果忽略掉手上的大扫把,那么还真是挺愉快的清晨。是了,蜜蜂蜇人事件没那么容易收场,夫子罚桃源清扫一年的书院,每天提早一个时辰来打扫好每一方土地,要院子里一片落叶也没有,书桌上一点落灰不容许。反正明年考察就以资质不佳逐她出门,任谁也说不出句闲话,今年就暂且留着,不过也得让她吃吃苦头,李夫子瞥了眼庭院里不情不愿扫地的身影,满意地回房备课了。
“刚才迟到那两人分明都没有看清是谁,怎么就无端记到我们班名下了。”“谁不知道你们八班最是惹祸生事,就迟到这小事算在你们班上,夫子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七班班长阿月冷冷说道,另外几班班长闻声围了过来,但大都是一副看戏脸,虽觉得往八班泼脏水不太妥当,但毕竟谁也不想追查再记在自己班上。“你这分明就是无端诬赖……”卢珩急得讲不出完整的话,又硬着脖子要较劲,心里暗暗呼唤着有没有人来帮帮自己啊,哪怕不帮忙说句话,就算站自己这边也好啊。
什么啊,好不容易扫完地在树梢上眯了会儿,怎么还有不识相的来扰了清净。撑起头依稀听出来有熟悉的声音,越过层层树叶看下去,卢珩好像正和另外三个人争执什么,哎真是群好学员,芝麻大点儿事都得理论一番。桃源几步跃下树,顺手抄起地上的扫把,眯着眼懒懒地发问:“咋的啦,大清早的我还以为谁家鸡进院了呢?”阿月眉毛一挑,立刻回击道:“哟这满地的落叶待会儿夫子瞧见了,估计得再罚你扫一年地吧,哎不对,你明年考察肯定过不了,直接回家种地吧。”桃源单手抡了一圈扫把,阿月不禁往后一退,嘴上气恼道:“你们八班就个个都是无赖,还想动手……啊!”桃源收回扫把,边欣赏地看着留在阿月衣服上的黑渍,边摇摇头说:“这有些垃圾扫都扫不动啊,崂山书院也是名过其实了,怎么什么垃圾都往里面招。”
看着阿月她们几个气呼呼跑去告状的背影,卢珩叹口气:“你大可不必因为我如此的。”桃源扛起扫把擦肩而过:“啥啊,你想太多了吧,我是嫌她鸡叫声太吵惹了我好眠。”走出几步远发现卢珩没跟上来,只得站定,顿了下回头说道:“行了,再遇到这种事直接叫我,这般货色我还真没放在眼里。”一阵清凉的微风吹过引得落叶打了个旋儿,卢珩望向桃源,正好有阳光从天边洒下来落到她身上,在她身上映出的金光好像让扫把都升华成了战刀,那一瞬间突然看到了这个有脾气的窜天猴儿还有蜗牛般柔软的触角。好似露水从叶尖坠落,又好似积雪从树梢洒落,卢珩心里好像放下了什么重物,只觉得一阵轻松,抬手邀请道:“中午要一起进餐吗?”很久以后,卢珩从古诗文句中学到,原来当时那种重物般的感觉叫“偏见”。
在往后的日子里,桃源和圭欣带头、拉着有菲闯祸,座位靠门口的玖芮帮忙放哨打掩护,陈如帮忙想不带重样还要有说服力的说辞,卢珩负责收拾兜不住了的局面。如此往复几次,脾气秉性各不相同的六人居然也都成了好朋友,这也真是让夫子们想不通的奇怪组合了。
癸巳年(中)
谁在飞扬,惹了邻家少年郎
平常在班里大家都天天头不抬地学习,只不过卢珩她们是勤于做练习巩固提高,桃源是奋笔疾书地抄作业,每天早上一进班门,书包往桌子上一撂,就扯着嗓门嚷:“胖子、算数、化学、生物、文学作业快给我借鉴一下!江湖救急,还有两刻钟,要来不及了!”坐在邻座的有菲边翻白眼边甩过四本作业本,不免唠叨两句:“你说你个抄作业的,偏偏来得比我都晚,活该你每天都补不完。”桃源胡乱从桌洞里摸出自己的一本作业本就开始抄,还不忘回击道:“磨磨唧唧的,有这功夫唠叨我,你咋不帮我抄一本啊。”“嘿你这个人,”有菲闻言回过身来抬手准备给她一下,卢珩正好路过,无奈地揉揉桃源头发:“你啊你,真是叫人没办法啊,得了,我去通知玖芮让她今天晚点再收作业。”玖芮从第一排转身嗔怪道:“你们就惯着她吧,上次她都把文学和算数作业本抄串了,还是我跟夫子应付过去的。”桃源闻言笔锋一顿,缓缓翻过本子封面,顿时尖叫起来:“啊啊啊我把生物抄化学上了!”玖芮听了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得了,提前准备准备这次敷衍夫子的说辞吧。
早课铃敲响,赵夫子捧着书卷进门,少见地没有带着大家晨读,而是通知学员们今年冬至的武斗开始报名了,为期三日,下月初通知最终参赛名单。班里一时之间炸了锅,桃源激动地一下子把手中还没抄完的作业本扬到空中:“哇终于可以一个月不上学啦!”有菲敲了桃源一个爆栗:“你扔的是我本子!”圭欣拍前座玖芮后背,兴奋地嚷道“还是和别的几个院派一起比试,我们这得当仁不让吧!”卢珩也歪过头笑眯眯地和陈如讨论起武斗事宜来:“要说这武斗,前面这些个人赛项目其实都是小打小闹,不足为奇,说来还是最后五日的团体生存赛占尽噱头。”陈如同意地点点头:“寒冬时节在荒山野岭生存下来固然辛苦,每年挑战成功率不足两成,但凡坚持下来了的又哪个没成门派中的领袖人物呢。”
每年冬至都是各家学院武斗比试的开场日,所有新生为一组,各门派修行一至四年的为一组,再就是最有看头的第五年毕业生组,最后较其综合考量出门派甄劣来。
每年夏至对于新生的考察,崂山书院只选一个班的数额五十人入门派,再对其划分进二十多个专业,进行接下来四年的定向培养。正所谓宽进严出,所以第一年的学员都称不上是派系成员,只能在青山下的书院中修习,不得擅自进入山林半步。
五十人嘛,十分之一的筛选率,桃源没奢望自己能有幸进去,不过难得一个月不用大清早来扫院子,怎么能不主动报名,重在参与嘛。大家积极性甚是高涨,报名竞争相当激烈,几番商议才敲定了参赛名单,八班参赛学员有:玖芮参赛跳高,圭欣参赛体操,有菲参赛投壶,陈如参赛射箭,桃源参赛短跑。夫子们对此都挺赞同的,让学员们去接受接受敲打,体验一下和别的派系的差距,以后也好勤勉进步。
两月时间转瞬而至,在一个寒风凛冽、雾凇沆砀的清晨,冬至武斗总算是在小西湖拉开了序幕。
为了让学员们投入更多精力训练,以平等和谐的心态面对对手,各学院安排按照项目而不是学院分住所。学员们听了皆是一愣,本来各院就是抱团心态而来,如此一来倒与其他院的竞争敌对意识不那么强烈,合作共赢的氛围变得浓厚。
桃源的住所分在赛场最外围,估计是想多锻炼短跑学员的跑步能力,每每去中心集会都要赶半个时辰的路。玖芮住的就稍微近了一些,圭欣直接住在了中心圈里,食堂开饭都能抢到热乎菜。有菲和陈如因为比赛项目的道具有一定攻击性,被专门划分去了山远地偏的浮山脚下训练地,以防误伤到其他学员。
正值热血沸腾的年龄,每天喊着口号拉练、嘻嘻哈哈打闹,居然也觉不出有多辛苦,其实也不说有多么想赢得第一,只不过在这么向上的环境中,不肯允许自己比别人差便是了。陈如自小便是一个不争不抢、不显不露的性格,当孩子们前扑后拥围着夫子争当班委时,她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位上削铅笔;哪怕夫子有意让她任个职务,也以“才疏学浅、无法胜任”为由推脱了。以至于夫子能轻拍卢珩肩膀肯定她行事能力、夸赞圭欣才思敏捷、轻戳桃源额头教导要学着乖顺点,而她无功无过,哪怕温和于赵夫子也只是笑一笑以示鼓励,不知该从何点评。由是这么多年,陈如一直没有发现自己的过人之处在哪,没有桃源那么肆意洒脱,没有卢珩那么天赋异禀,没有有菲那么勤勉刻苦,不似圭欣那么灵动活力,也不似玖芮那么勇于挑战,但是能平安喜乐得过着日子未尝不是种能力呢。
原以为自己或许天资平平,谁想到胡乱报的射箭项目,自己真的能大放异彩。陈如永远记得第一次右手平举起弓,取一支羽箭用力抵在弓弦上,瞄准靶心后,毫不犹豫地放手让箭直飞出去;便是这一箭让陈如在新生组名声大噪,谁能想到一个第一次尝试的人能一箭十环,如果只是凑巧倒也没那么震惊,让人惊异的是她没有一次射出过黄区。原本怀着走个过场的心态而来,如此,陈如开始敢想,这一次自己或许也能站上那万众瞩目的领奖台呢?
前来讨教的学员络绎不绝,陈如不吝赐教,倾囊相授地指导让大家成绩都有所进步,一时之间人缘好到去食堂吃饭都有不少学员赶来坐一桌的。陈如或许自己都没发现,她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说话声音越发有底气,脚步也越发轻盈;曾经有羡慕过桃源潇洒乐观、活得痛快淋漓,此时她想明白了,做好自己是这么的舒畅自然。
闲暇时刻有菲会跑来找陈如聊天:“哇你看看你,这没过几日呢,连我们前院投壶组的都知道你了,可以啊小伙子。”陈如谦虚地摆摆手:“过誉了,你投壶练得怎么样啦?”有菲撇了撇嘴:“哎我真不是这块料,把把都倒数,还非得熬到月中资格赛,我现在投十次能进三次就算了不起了。”陈如拍拍她肩膀:“去你那边看看,陪你一起练练。”大概是投射类项目一通百通,陈如几经练习后在投壶上也能稍微指导有菲,好歹让有菲的投中率勉勉强强过了半。
去前院次数多了,陈如也熟识了投壶组学员,有个少年总是能碰到,说高也不算高,陈如身高八尺,平日里是一览众山小,觉得这男生将将也就和自己平视吧,身形瘦削还有些羸弱,眼神估计不好,投壶前总得眯着眼睛看半天壶的位置却还是投不准。第一次与他讲话,是他投得太偏,投进了旁边有菲的壶里,陈如帮忙取来,礼貌递过去:“你的箭。”少年伸手接过,笑着开口,没有道谢,反而很正式地说了一句:“我叫徐向晚。”许是因为少年的反应过于出乎意料,陈如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回过神来少年已经走远了。
和后来相熟相知的人在初次见面时,是猜想不到那么久的以后的,但是那么多人你偏偏能记住和他第一次的相遇,完全忽视漠忘其他人的,也是因为第一眼他在你心里其实就不一样了,只不过太过细微的分别,连自己都觉察不到。陈如也没想到后来这三个字便涵盖了她整个青春。
即使是冬月,落雪也并不多见,许是依山傍海的缘故。这夜还未入睡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训练累得倒在床上起都起不来的学员们,此时兴奋地抓起外袄推开门就冲了出去。陈如裹着湖绿色的斗篷,倚在走廊的栏杆上,听着此起彼伏嬉闹声,心道有菲过会应该会来玩的吧。正想着,身后忽有人轻拍左肩,往左扭头却没看着人,边往右转身边笑嗔道:“你可真够无聊的……”陈如突然收声,来的不是有菲,而是昨日刚见过、今日想起过的人,“向晚君这么晚怎么来这了?”看着只冷得有些微微发抖的徐向晚,陈如还想问一句怎么外袄也不披,又担心说出来显得逾距,咬了咬下唇终是没问。徐向晚抱着双臂跺着脚,嘴唇都有些发白了,眼睛却炯炯有神,盯着陈如一字一句地说:“一年的初雪和喜欢的人一起看的话,他们就能走到白头,所以,你……愿意和我走走吗?”陈如晃了晃心神,这般坦诚直率的邀约不过分又打动人心,确实没有可以回绝的理由。两人间隔了一人宽,缓缓走在廊下观雪,看着好友们在庭院中打闹吵叫,觉得能这么一起静静地看着似乎更开心。徐向晚看向陈如落了雪的发梢,不禁抬手帮忙拭去,看着陈如脸颊泛红,殊不知自己更是连耳朵根都是烫的,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说“今晚的月色很美”就是最深情文艺的告白。
有菲兴冲冲地攥了把雪寻找大半圈,好不容易瞅见陈如,刚要跑上前去,突然发现她旁边怎么还有个人影,忙躲到柱子后面听两人在说什么。可是这两人不嫌冷似的,站了大半天,最后那人只说了一句:“今晚月色很美。”陈如更是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两人便礼貌告别回房了,一点肢体接触都没有。这算啥事儿啊,这下子把有菲搞蒙了,那是个少年确认没看错,可是两人大晚上杵这挨冻还夸月色好,这是不是脑子给冻坏了,下着大雪哪能看见月亮啊,有菲边琢磨这事要不要找圭欣和桃源讨论,边挠着头回去了。
此后几天有菲愈加困惑,平时陈如有空就来陪自己投壶,这五六天了就来过一次,还是被自己撞见在门口好像在等什么人,被发现了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句完整的话,找了个弓断了要回去修的拙劣借口跑了。有菲这晚窝在房间里,盘腿坐在火盆前发呆,心想这要是那俩人在,早就弄明白啥情况了,可是隔这么大老远又没法去串门,只能等到二十号决赛场见面才能说了。“邦邦邦”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拉回了有菲的思绪,“天这么冷你来干嘛?”陈如提着盒点心,搓了搓冻僵的手,腼腆地解释:“这几天没怎么来找你,给你留了半盒。”有菲拿过仔细看了看,有些意外地惊叹:“尚品糕点,咱离镇上少说也得二十里路,你哪来的这个?”陈如挥挥手示意有菲别问了,嘱咐了句吃完记得把包装撕了就走了。有菲坐回到火盆前,边砸吧着嘴啃绿豆糕,边托腮想这事怎么好像更奇怪了,自言自语道:“今日的糕点怎么甜到腻得慌。”
好容易挨到了二十号所有学员小西湖见面,有菲迫不及待地找她们说话,在队伍最末尾找到了坐着有点颓的两人,不由先心事放一放,开口问道:“你俩这是咋了?”桃源暴躁地捶着腿:“我大前天肌肉拉伤了,到今天都没好利索。”圭欣揉着胳膊也没好气:“我昨个拉伤还脱臼了,现在一碰还疼呢。”玖芮走来加入聊天:“话说你俩在那边怎么样,我们四个聚一块就在讨论你们过得如何,咱可没分开这么久过。”有菲总算抓住机会代入话题了,招招手示意大家凑过脑袋:“我还行吧,跟你们说啊,陈如和个男生关系现在不一般,啧啧啧。”这消息果然成功勾起了大家的兴致:“啊,真假?”“啥时候的事?”“你刚才咋不说呢?”“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了?”卢珩突然拨开人群挤来:“你们看到那边陈如旁边那个男生没?”四人顺着视线望过去,多亏有菲仅捂住圭欣的嘴,才没让尖叫声引起注意。两人有说有笑地并肩站着,不时瞄两眼对方,虽然并无任何逾距之处,但是两人似乎形成了一层屏障,这个世界无论多嘈杂,也只听得见对方的声音了。有菲拽拽桃源:“走,咱们上那边说去。”想必陈如一时半会也是不想来找了,五人默契地耸耸肩勾肩搭背撤退了。
癸巳年(下)
青春决战,看我们逆风翻盘
五日时间过得快得很,个人赛项目顺利落下帷幕,桃源一行五人坐在湖边沐浴着月光,互相调侃起对方这几天表现来。
桃源短跑拿了新生组第五名,虽说已经够快了,但没能站上领奖台还是蛮遗憾的,用桃源的话说就是白瞎了自己那么多次上学赶迟到了。桃源一仰脖喝干青梅酒,甩甩空壶,摆摆手道:“大不了明年卷土重来。”有菲投壶虽进步不少,但还是不出意外地没能晋级资格赛,不过她不大放在心上,说重心当然还是放在学业上,这些不必挂怀。圭欣体操与阿月在决赛新手组中并列第七,她说这事时给大家表演了一秒钟翻三个白眼的技能,掐着腰气呼呼地怒目圆瞪道:“怎么,我和她一个水平吗?”大家好一个安抚,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她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类话这事才算过去。玖芮和陈如一般高,在身高的绝对优势上加以训练,当之无愧地拿下了新手组跳高第三名,这块唯一的奖牌被大家争着戴了个遍。
本来以陈如当时的能力是很有希望拿奖牌的,奈何比赛期间她心神不定,勉强压线进的决赛,成绩实在不理想。大家都以为是陈如天天和徐向晚待一块耽误了训练,便没敢多言,陈如借口说累了,这几天待房间里怎么都不愿出来,连今夜湖边闲谈都不参与。
最先觉出不对来的还是有菲,此时她试探着开口,主要是上次曝光陈如的事被大家怼反应慢怼怕了,这次憋了两天想了想还是没憋住:“陈如这几天心情不好啊。”卢珩叹了口气:“是啊,她从来啥事都闷着不说,不过低沉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有菲挠头道:“前个投壶决赛后,冠军世附书院的楚?发糕点吃来,尚品家的。”玖芮偏过头:“咋,投壶冠军奖品还有糕点呢,我们跳高咋还只发奖牌呢?”圭欣拾了个柿饼吃:“再说这尚品在镇上离咱这虽说不太远,也七八里路呢,这几天都累成这样,谁有力气跑去买。”有菲点头同意:“我也奇怪啊,之前在浮山吃到时,我就很奇怪了。”圭欣猛一转头差点没被噎死,顾不上一番猛咳,抓着有菲胳膊想说话,好在桃源开口问了:“你详细说说。”有菲摊手讲了陈如深夜来送糕点,虽说只剩半盒但还挺好吃的,哦对就在初雪之后没几天。卢珩深呼吸一口,缓缓说道:“我今晚刚协助整理了团队赛名单,世附书院有五个队伍,她俩在一队。”圭欣这下柿饼也不吃了,泄愤般狠狠摔在地上,玖芮倒还比较理智,开口理思路:“说来他俩今天上午还一块来观看跳高决赛了,姓徐的还帮那女生拎包披衣递水来,我那时候太紧张比赛了完全没上心。”卢珩本来还想说句可能是出于同窗情谊而关心,现在看来也不用了。“喂,咱六个定个目标,明天开始的团体赛怎么不得把他们比下去吧?”五人击掌为誓,这口气,陈如不愿多言语也不能作罢,我们得替她争回来,想欺负我们的人,先问问我们五个答不答应。
次日清晨,陈如眼睛还有些红肿,绞着衣角站在队末,不管大家说啥来逗她开心,还只是敷衍地笑笑,不怎么回应。由此大家的怒火更胜,五人即使隔着人群盯着世附书院,都让徐向晚打了个冷战,这怎么像是要把自己灼烧出个洞来。
团队生存赛是武斗的保留压轴项目,五到十人一队,从小西湖出发,沿规划路途走完浮山整个山脉,五天之内第一个全员到达旧淀的队伍获胜。获胜队伍可以向任何门派投递拜帖,这固然是个很大的诱惑,但通过这个方式直接被录取的,古往今来寥寥几人而已,不过这样能让名门各派对自己有印象,已经是很荣幸了。每个人配发一支信号弹,遇到任何危险,释放后三刻钟内会有救援;同时一旦一人释放信号弹,意味着整队放弃比赛资格。比赛期间不得作弊,例如私自下山寻求帮助,不得寻衅斗殴,逼迫他人退赛。
第一天的行程疲于奔命,从小西湖一路行至浮山脚下已是黄昏时分,十几支冲劲足的队伍已没入山林,偏巧天空中又下起鹅毛大雪,桃源几经考虑主张先安顿下来,不急于一时爬山。山间温度本就低寒,再加上落雪降温,恐怕不出一夜山路就全都结冻了;到时候上山固然难,只怕下山更难,已经在山上的人能熬过低温,也无法进退自如了。不出所料,当夜山中便放了几支信号弹,救援队伍搜救出来时,扛着好几个冻僵了的人,引得大家眉头紧皱思索接下来四天要如何在山中度过夜晚。如此场景,不少队伍打了退堂鼓,第一天的徒步竞走已消耗了不少体力,现如今要闯过大雪封山,此中辛苦当真不是几句口号便能咬牙扛过去的。正在大家纠结还要不要继续时,圭欣眼尖瞧见了东边世附书院队伍已经动身进山了,五人不约而同瞄了眼陈如;陈如的表情不悲不哀,硬要形容的话,是有些淡淡的落寞的。偏生这份落寞容易刺痛人眼,六人谁都没再说放弃的话,背起背包互相鼓励地进了山。
呼哧呼哧地好容易爬到山顶,桃源便嚷着要歇息,圭欣一脸疑惑:“你不是吧,平常就你最能蹦跶,今天怎么这么弱?”有菲帮忙托了下桃源的背包,感觉摸出来个弯曲木棍形状的东西:“你这包比我们沉不少啊,你爬山怎么还背个拐杖嘞?”“哎,去,我能继续爬行了吧。”桃源挥挥手打断这个话题,只得咬咬牙跟上队伍。
越往深山处,越是大雪沉积,道路已被厚冰覆盖,想要不滑倒已不现实,唯一能祈愿的便是少摔几跤了。踉踉跄跄翻过第三座山,遇见了在路边争执的世附书院队伍,大多数人的意思是就此回去,楚?还坚持继续前行,徐向晚累得满头大汗还帮楚?提着包。陈如抬头看见了前方的徐向晚,一步一步走近,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再一步一步走远,心跳正常,表情管理完美,只是那落寞的心绪终是被风听了去。很多时候没有所谓的好好说再见,既然要告别那不如就这么两厢意会地沉默中结束,没有吵闹、没有指责、没有哀怨,倒也不算枉费了曾经的深情。
第二天晚上选在了处避风坡山谷歇息,桃源自告奋勇揽了削树枝作柴火的活,连削了五六根过粗的树枝后,又借口自己不适合,还是去摘些野果子便走了,许是心烦气躁走得过急,没注意到偷偷尾随的人。桃源摸着黑在夜色中往回翻了座山,总算听见了嘁嘁喳喳人语声,猫着腰过去,仔细辨认会儿,果然是徐向晚那一队。忍着寒冷在草里蹲了半天,逮到了徐向晚单独去山林里的机会,攥紧手中的东西,挪动已然冻僵的手脚悄然跟上。
徐向晚正折树枝的时候,突然后脑勺被利器抵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就跪地上,双手举过头顶,边连声讨饶边颤颤巍巍地转过身,诧异地从箭头的反光中看到,此人竟是比自己矮一个头多的女生。心里顿时不再害怕,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略带嘲弄的笑,抬手用力把箭推向旁边:“小姑娘舞刀弄枪的,实是不好。”桃源冷笑一声,使全力重新瞄准,毫不犹豫地抬手射了出去,缓缓放下弓;“在树上钉一晚,你说会不会冻成冰人啊?”徐向晚此时只觉冷汗直冒,自己被羽箭穿过锁骨上的衣服钉在树上,可是这人未曾在浮山见过啊,此等箭法和力度,入决赛是毫无问题的,难道是遇到了山野盗贼来劫财的?徐向晚忙高呼:“我身上没有钱财啊,都在营帐里,放过我吧。”“闭嘴,”桃源取出两支箭拉满了弓,嘴角的笑容越发肆意,“想见识一发两箭吗?”看似是个问句,然话音刚落,两支箭便同时离弦飞射出去,又穿过徐向晚两条裤腿紧紧钉在了树上。徐向晚绝望中想到,这哪是入围决赛,这届新生组冠军都没有此等水平。桃源随手又射出两支箭,牢牢钉住了徐向晚左右手腕,不过这次不客气了,故意擦破了皮肤洇出鲜血来。在他大叫之前,桃源塞了一大块雪水混合的泥巴在他嘴里,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今夜老老实实在这冻一晚上,我就既往不咎,你倘若敢造次,往外说出一个字,我就把楚?刺穿骨头钉在树上三天三夜。”徐向晚点头如捣蒜,想必以这人的水平,别说是钉树上,直接射杀都易如反掌。桃源收起弓,翻了个白眼,摸着黑原路返回。
第三天凌晨还未破晓之际,山后的信号弹便划破了天空,据说世附书院有人去林子里拾柴火迷路了,被发现时已趴在树下冻僵了,可惜身边散落的五根上好的粗树枝了;说来这树枝也是奇怪,一头居然如此尖锐,不过这已无人关注了。
三十号晚上的庆功宴上,一桌一桌的人来拜贺崂山书院八班勇夺团体赛第一名,觥筹交错之间让人晕眩,有菲拉着桃源到湖人,环顾四下无人才开口:“你为什么没报射箭?”桃源原本还挂着嘻嘻哈哈的笑容,闻言表情一凛,冷冷开口:“你说什么呢,我不会又怎报名。”有菲着急逼问:“你背着弓上山,我还分明看见了你将徐……”桃源捂住有菲的嘴,两人对视良久,桃源撇了撇嘴,终是开口:“行吧,我之前读私塾时候,射过好几个夫子家中的保险柜锁,你想我趴院墙上隔着好几米透过窗户我都能射准,这原地射箭还不小意思。”有菲不禁啼笑皆非:“那你为何不参赛射箭?”桃源闷声回答:“我以为我跑步更厉害的,每次被夫子发现了我都窜得可快了,谁知道这结果呢。”有菲拍拍她肩膀:“那你大可与今年冠军单挑,你肯定能把她比下去的。”桃源做了个噤声手势,严肃得说:“你答应我不得让任何人知道我会射箭,”看着有菲眼中的疑惑,放缓了语气,“陈如射箭非常有天赋,她若多加练习明年必能夺冠,你也看到她越来越自信开朗了,我这点雕虫小技不值相提并论的。”
“嗯,我答应你……还有,”桃源偏过头看着有菲,有菲继续说道,“祝你明年短跑拿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