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的回音》
作者:韩湘生
作者韩湘生 69年下乡赴黑龙江兵团一师三团,曾在六师工作过。毕业于北京影视艺术学院,现任《荒土文学》副主编,《文学月报》杂志社签约作家,《知青文学》在线主编特邀撰稿人,中华知青作家学会主席团成员。
这篇文章是我一师三团十三连的战友何京生含着泪,分几次向我讲述完的真实故事。有几次他难过的对我说:“湘生,我实在不想回忆了,我的心好痛啊。”父亲已离开他们八年了,这八年,是何京生他们一家忍耐了多少的心痛,多少的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点点滴滴都如此历历在目。那些悲壮的故事,也融入了我的字里行间,那是何京生兄弟姊妹,一生也抹不去的伤痛。沿着那些风雨斑驳的日子,把一切打磨成苍凉的印痕,那是一寸寸刻着生命的轨迹啊!我用第一人称把这些无尽的思念,低首凝噎,倾述无言,献给何京生慈祥、刚毅的伟大父亲。
对于父亲生平的记忆,应该说不是很多,且支离破碎。先从韩湘生所写的《那次探亲假》文章说起吧。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七二年的年底。黑龙江兵团的探亲假改成了一年可以享受一次了。而对于无钱探家的我来说,就想着把自己探亲假的名额,卖给那些没有探亲假名额,但又特想回家的战友。
在接近年关时,我接到了大哥写给我的一封长信,大哥在信中讲到:“父亲被遣送回老家后吃尽了苦头,遭受了很多侮辱和白眼,有一天下着雨,父亲去为公社放牛时,不幸被一头大公牛顶伤,大腿骨折了。父亲只能每天拄着一根棍,瘸着腿去料理自己的生活。因为无钱治疗,腿肿的像个大面包似的。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我的父亲只能痛苦的求助家里。在被遣送回老家时,父亲的单位给了公社二百元做为我父亲的安家费,但这笔钱分文没给我的父亲,被他们全私分了。父亲不得已拄着棍,忍着伤痛,一瘸一拐的来到公社想要这笔钱来治病。但招来的却是无情的谩骂和侮辱。“你一个老右派,国家谁能给你钱?别做美梦了,你好好的去劳动改造吧?”父亲咽着苦涩的泪水,寻思了好几天才不得已的向家中开口求助。从我第一次探家,目睹了家里那一切惨状,使我的心没有一天不再滴血。回到连队后我更加省吃俭用了,连一包最次的“葡萄”牌烟我都舍不得去买,去向老职工讨点儿烟叶,用报纸卷着抽。我当时每月都向家中电汇二十元钱,给我父亲汇去十元钱,我的母亲从不去动用我汇到家里的这些钱,全部存了起来,准备为我结婚时再用。我每月汇给我父亲的十元钱,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从没见到过,全部被公社扣留私分了。在这紧急关头的时候,妈妈也只好拿出我汇的钱来急用了,因为父亲的腿再不治就将终身残废了。
父亲来信还总是很乐观的向我们讲:“我在这里工作只是放几头牛不太累,你们尽管放心。”我们还庆幸父亲真是碰到了好人,没想到这几头牛是公社刚买回来没有训服的牛,性格很暴躁,加上父亲又不太懂调理,悲剧就这样发生了。而当时的生产队里根本不管不问,还对我父亲百般刁难。幸亏我四伯父的孩子看到我父亲的腿肿成这样,才赶着驴车把父亲送到了医院。后来父亲平反回家后,才对我们谈起了那些鲜不为知的一些经历。
为了省一些钱,父亲竟没让医生用麻药,断骨复位时的疼痛让父亲无法去形容,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滴,父亲身上的内衣全部浸湿透了。父亲拿了一条毛巾,对折了几层,放在嘴里用牙咬着,接骨复位后,那叠了几层的毛巾,楞是被父亲的牙全咬穿了。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我的父亲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被公社逼着去出工,还骂骂咧咧的对我父亲吼着:“你一个右派,要好好的劳动改造,绝不允许你偷懒”。我的四伯父当时实在看不下去了,潸然泪下的对生产队长说:“我是咱乡的老红军,每个月民政局按时发给我弟弟工资,可这些钱又到哪里去了?他这条腿还肿着,怎么能下地去干活儿?你们这些龟孙子,信不信我把你的腿打折了,你们也去试试”四大爷义正词严的一顿指责,才使生产队长稍让了一步。
我父亲的家在解放前是个大家族,在哪个乡村有田地,在当地也算很富足的。父亲他们一共兄弟八个,父亲排行老七,听我妈妈讲,大伯父投笔从戎考上黄埔军校的第七期,当时可威风了,那年日本鬼子的一个小队到了我家乡,胡作非为,祸害百姓,无恶不作。大伯父让身边的几个警卫,立即把当地的民团组织了起来,就和小鬼子干了起来,虽说把三十多个日本鬼子消灭了,但民团伤亡也很严重,当时场面相当惨烈。母亲很自豪的说:“你大伯父为此还得了一把小剑”。我猜可能是中正剑吧?
抗战胜利后大伯父出资把我父亲送到了北京上大学读书。从此也开启了父亲坎坷的人生之路。再值得一提的是我四伯父,他在家乡参加了中国红军,转战南北,立下了汗马功劳,解放后他愣不进城,不去当官非要回家种地,他说永远离不开那片土地。
真正的知识分子只有父亲和我小叔叔,他们都是大学生。我的父亲在北京上学时,就接触了很多左翼的学生,也是受到共产主义思潮的影响,后来成为了学生运动的骨干力量。为北平和平解放,父亲为此做出了大量的工作。
北京解放后父亲被安排在市委财经委工作,直接归副市长刘仁领导,后财经委解散后,又调到一商局工作。当时政府工作人员全都实行供给制,家中所有家具都是政府配给的,大到衣柜,小到板凳,每件每月只收几分钱。五六年公私合营开始后,父亲担任了打虎队长,目标就是那些不法商人和投机倒把份子。父亲那时还担任了《北京日报》的特约评论员,在工作中心直口快,非常积极肯干。父亲当时写了二篇文章发表在北京日报上,五七年就被定为了二类右派,收监改造,二年后才被释放。被下放到一商局龙山养老院做杂工,一切的苦、累、脏活全被父亲所承包了,稍有做不到的地方,马上就会被围攻,接受检查和遭受各种批判。
父亲知道当时分辩是足以无用的,所以只能沉默不语,低头去干活。记得小时候放暑假我去到爸爸的单位玩,那里风景很美,花香四溢,泉水清澈见底,满山的苹果树、梨树、柿子树硕果累累。我们几个孩子成天满山跑,抓蝴蝶、逮蚂蚱、捉蜻蜓玩的好开心,那真是我童年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有一天晚上大礼堂里要开会,我们以为有文艺演出呢?赶快都跑着去礼堂看热闹。当时那一幕顿时让我惊呆,我看到我的父亲和几个人低头在礼堂前面站着,有一群人围着他们又吼又叫,还往他们身上吐唾沫,有的还用脚踹我父亲,看到这几个人低头站在那里始终一言不发,浑身在颤抖着,我惊呆了。那时刚刚五岁的我,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被吓哭了,哭得很伤心,还把裤子尿了。第二天不知为什么小伙伴们都不理我,也不和我玩了。
大哥拉着我闷闷不乐的,只好坐车回家了。到家以后,我伤心的哭着问妈妈。:“妈妈,妈妈”我看到爸爸在那里总是拼命的工作,天还不亮,就去扫院子,给花浇水,修剪果树。为什么他们对爸爸那么厉害,呼来喊去的,还用脚踹爸爸。妈妈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母亲流着泪长叹着气对我讲:三伢子呀,你还小,长大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了,记住了三伢子,这些话在外边可不能去对别人说,否则你爸会更遭罪的。”我难过的点了点头。
当时我的父亲每星期难得回来一天,母亲会尽所能的为父亲,做一点可口的饭菜,我们几个孩子当时都很懂事,谁都不会到饭桌前去凑一凑,希望我的父亲能享受一点家庭的温暖。父亲和母亲沉思苍桑的泪水,点点滴滴洒落在我的心间。那充满磨难煎熬的生活,在我的心灵深处也留下了那么多的斑痕累累。
父亲一生勤劳踏实,宽厚仁慈,坚强的一生给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尽父亲滴水之恩,万千泪水难报养育之情。在父亲的生活中,那点点滴滴都已成为我记忆里的珍珠,打开记忆的闸门,父亲的音容笑貌依然鲜活如昨日。
记得有一年夏天,大概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和同院的小伙伴们到陶然亭去游泳,回来的路上,无意间抓到了一只非常漂亮受伤的小鸟,父亲看到后马上找来药水给小鸟上药,还用布把受伤的地方包了起来,从草丛里捉来了小虫喂小鸟。看到小鸟叽叽的叫声,父亲嘴角露出了一絲罕见的笑容。父亲隔一两天就给这只小鸟换药。吩咐我和小妹去给小鸟捉虫子吃,有时候虫子抓不着,父亲就拿小米来喂这只小鸟。有一天这只小鸟在床上拉了一些屎,父亲也没嫌弃这只小鸟,自从有了这只美丽小鸟的陪伴,别提我们有多高兴了。我的小妹天天把这只小鸟抱在怀里,小鸟叽叽喳喳的也像在和小妹说话一样。
十几天后小鸟的伤基本全好了,爸爸说要把它放飞大自然。我的小妹使劲拽着爸爸的衣裳,哭着喊着不让把小鸟放走。爸爸亲切的对我们讲:“它也是一个小生命,它还要找它们的爸爸妈妈,它要有自由,要飞回自己的家,它要飞回广阔的蓝天大自然的那个地方,去找它的爸爸妈妈。”望着小鸟从爸爸的手中飞向了天空。多少往事多少思念,也一起涌入了我的心头,我更加崇拜我慈爱的父亲了。
记得在上中学之前,我从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是哥哥们穿小了,母亲改了又改,补了又补的衣服我接着穿,最倒霉的是我的弟弟,可想而知等到他穿时,己经破到什么程度了,真不可想象。记得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弟弟穿着大哥的一件新衣裳对着镜子,左转右转的在过穿新衣裳的瘾,下摆长过了膝盖他都不觉得,还在那里臭美呢?看到这些我心中真是五味杂全心里酸酸的,我暗暗发誓下了决心,等什么时候我能挣钱的话,一定去为我弟弟买一身新衣服。
值得庆幸的是我在上小学时居然穿上了一双新球鞋,那是因为我比较喜欢打乒乓球,技术还不错,学校的体育老师要组建一个乒乓球队,我被选上了,要去其他学校打比赛,老师并要求我们每人必须买一双白球鞋,否则就不能加入这个队伍。再三犹豫后我还是向母亲开了口。这可难坏了母亲,当时四块多钱的一双鞋,这在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费里,可占有多大的比重啊?母亲也是最清楚的,算来算去还是无法挪出这笔钱。
正好周未父亲回来了,知悉后就对母亲讲:孩子参加体育锻炼,参加校队,这是一个好事啊!将来能为祖国争光啊!”父亲二话没说领着我就去了商店,小妹高兴的也在直跳,好像是在给她买鞋似的。我生平第一次穿上了新球鞋。高兴的我啊,在屋里蹦了好几个圈。
一天我和小伙伴们相约去玉渊潭游泳,我刚下水不久就听见为我们看衣服的妹妹在岸上大喊大叫,扭头一看,有几个小流氓在抢妹妹抱在怀里的白球鞋,妹妹拼死抱着也不撒手,妹妹知道哥哥能穿上这双新鞋,那是全家多少的心血呀!我们穿着裤衩跑上岸后,和他们打了起来,最后这几个小流氓被我们打跑了。而拼死护鞋的妹妹鼻子也被打破了流了很多血。为了奖励妹妹我用兜里仅有的三分钱给她买了一根红果冰棍,妹妹高兴的又说又笑,“哥哥真好”。
回到家后妹妹的表情眉飞色舞,就像刚打了大胜仗的功臣似的,绘声绘色的一个劲儿的,向父亲描述着她的英勇行为。听完后父亲表情非常严肃的对我们说:“孩子呀,以后再碰到这种事,要和他们讲道理,切不能去打架斗殴,幸亏伤的是你妹妹,要伤到别人,那怎么对得起他们的家人啊?从小你们要养成良好的品质。要老老实实的去做人。”父亲讲的这一番话我到现在还那么记忆犹新,时刻在我脑海中萦绕。
我的父亲是一个性格鲜明,愤世嫉俗,爱憎分明,刚直不阿的人。父亲,一贯的精神风范和追求,对待终身酷爱的文学事业,秉直认真严谨,他积极进取,悲天悯人,忧国忧民,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是我父亲始终不渝的人文情怀。父亲的博学大爱,坚韧乐观,的情怀,是我们儿女子孙永远不懈的追求。
做儿女的我们深知,亲爱的父亲您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您精彩的生命长河中,我们深知您无论遭受了多少委屈,多少困苦,都会默默的去承受下来与之拼争,你的伟岸像崔巍的山峰勾勒出你的身影。您告诉我们说:“你不反党”!那沧桑沉重,铿锵有力的话音,穿越了时空的隧道,在我们的脑海中回荡回荡……父亲您永远与我们同在,愿你在遥远的天国含笑九天!
(感谢黑龙江兵团一师十三连战友何京生提供的真实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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